乌江县第七中学,阶梯会议室。
即将退休的老校长邓行知,就坐于主席台,言辞慷慨愤激:“同志们,我们办的是人民教育。老师老师,就是要老老实实地为师,老老实实地教书。可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偏偏不这么认为。遇到工作,他们争着往后退。逮着实惠,他们拼着向前冲。这是什么职业精神嘛?时代进步了,奉献就不要了?依我看,这属于一种病态思想,伟大的定义已经被侮辱了!”
主席台下,不时传来议论声。少数人昂着脖子,全神贯注地听。多数人东倒西歪,看报的看报,打盹的打盹,玩手机的玩手机。老校长看在眼里,也不介意,扫视会场一圈后,继续低头看手中的稿件。渐渐地,话语就变得委婉起来:“当然,上面所说的,只代表我个人观点——”
主席台下的第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足三十岁。他埋着头,认真地写着会议记录。与身后姿态万千相比,年轻人的背影沉着淡定。他叫聂翔,这所县直重点初中的副校长,分管政工。
半个钟头后,会议结束。与会教师长舒一口气,纷纷离场,如同解脱。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谈的不是股票,就是随后即将组织的私人活动,仿佛早把刚才会议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老校长取下老花镜,站起来,冲着聂翔一笑:“聂校,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坐坐。”
聂翔抬头,回笑:“好,我这就去。”
说完,便停笔收拾材料。对于老校长,聂翔非常敬重,向来如此。很多地方,他一直跟着学,受益匪浅,特别是说话处事。说老校长是自己的良师,那一点儿都不假。
途经办公楼,传达室老张喘着粗气跑过来,递上一封信:“聂校,你的信,刚送来的。”
“好的,谢谢,真是麻烦你了。”聂翔接过信,谦和地感激。
瞅了眼信封,聂翔脑子里全是疑问:这种手写的书信,自己已经多年没有收到过了,追溯起来,恐怕还要回到上大学那会儿。
那么,这封没有落款的信,究竟是什么性质呢?会是谁写给自己的呢?
正要拆开解决疑问,老校长在楼上喊:“聂校,上来吧,想什么呢?”
“呵呵,没想什么,我这就来。”将信随手塞进记录本中,聂翔决定先到老校长那里坐坐,回头再处理它。再说,老校长两次叫自己,应该是有什么紧要事情。
进了办公室,老校长指着近前的一张皮椅,招呼聂翔坐下,并将倒好的一杯茶递上去:“你尝尝,今年刚出的新茶。”
“呵呵,那我尝尝?”聂翔端起茶杯,愉快地问。
“尝吧,保证上口。”老校长拍着大腿,颇为高兴。
“嗯,不错,邓老不愧是品茶专家,”呷了一小口,聂翔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叹,随即放下茶杯,谨慎地问,“您找我什么事儿?不会就是请我喝茶吧?”
“呵呵,你们年轻人,就是性子急,”老校长打着趣,然后慢慢收起笑容,问,“对今天的会议内容,你有什么看法?”
“您这是在考我吧?呵呵——”
“就算是考你吧,有什么说什么,直接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您批评了当前学校里的一些奇怪现象,完全是说到我们心里去了。我想,大家应该是有所触动的。”干部做到副校长这个级别,基本的规范用语,对聂翔来说,并不需要深思熟虑。
“奇怪现象?你这个词用得好啊!不过,我告诉你,这个现象,已经不奇怪了。至于触动嘛,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顶多左耳进,右耳出。”老校长一脸严肃,丝毫不见之前的笑意。
聂翔弯了弯身子,皱着眉头,继续笑着问:“您说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今天的会议,只是走走过场,形式主义罢了。”恍惚间,老校长成了一慈父,言语中有了教导的意味,“今天会议上的内容,本来我不想说的。就要退居二线了,何必说些伤人的话呢?但是不说不行啊,这关系到一种责任。看到一些不正常的现象,作为一把手,必须要在公开场合说。你不说,就是你的责任。你说了,效果不好,是可以被理解的。”
认真地点头,聂翔理解了老校长的用意。日益滑坡的教育现状,让一个准备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力挽狂澜,是不可能办到的。即使有心,怕也是力不从心。能在公开场合说出来,批评出去,已经勉为其难了。
停了停,看了眼窗外,没什么动静,老校长更加语重心长了。他说了希望,希望聂翔能懂得其中进退的道理,学会实际与形式相结合的方法,在以后的工作中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为迎接新的岗位做好最充分的准备。
“你知道,今年暑期,教育局要有大的人事调整。我嘛,是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决定去局里,挂个闲职,享享清福。如此一来,我现在这个位子就空下来了——”说到这里,老校长也弯了弯腰,猫着声音,半微笑,“我推荐的——是你——”
接着,老校长直了直腰,恢复严肃:“这个位子,盯着的人很多呀。不过,你放心,只要局里重视我的个人意见,我就坚持这个态度。”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能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栽培的味道很浓重。聂翔感动得站起来:“您这样栽培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坐下,坐下,坐下说,呵呵——”老校长压了压手掌,很是满意。
他欣慰啊!亲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做起事情来,乖巧又听话,还懂得感恩。聂翔刚才的举动,就是一种感恩的表现。
看看时间,快要下班了,老校长爽朗地笑了笑:“你这次去市里参加青年干部培训班,拜见岳丈的时候,别忘记替我捎上一句话,就说抽空请老领导来下面跑跑,我还欠他一桌酒呢。”
“这——”聂翔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什么这呀那呀?就这么定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下班回去了。我们家那口子,越老越邪,生怕我看上别的老太婆,哈哈——”
值得一提的是,聂翔的岳丈姓陆,叫陆平远,时任市教育局中教办主任。
聂翔还想说什么,老校长已经起身,微笑着送客,丝毫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无奈,他只能起身告辞。
回到办公室时,他一边回忆着刚才谈话的内容,一边思考着老校长交代的任务。
谈话的内容,主要传达一个核心信息:老校长推荐了自己,接替即将空缺的职位。这个信息,听起来很令人振奋,但可能性不大。比起身边以及邻校的众多副校长来,自己的资历太浅。老校长这样说,也只是心意之谈。
至于交代的任务,对自己来说,有些艰巨。事实上,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岳丈一直不欢迎他这个女婿。不为别的,就因为自己出身卑微,没什么家庭背景。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一共拜见过两次。一次是订婚,再一次是结婚,都是无奈的场面应付。他发过誓:尊严超于一切,没有妥协的余地。
在这件事情上,妻子坚决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支持他的做法。并且一直鼓励他努力奋斗,用实际行动打破一切怀疑。对于这样的支持,他明白其中的分量,感动之余,很受鼓舞。这些年来,他没有托过任何关系,一路低开高走,都离不开妻子的内助。
思来想去,没有任何头绪,他吸了支烟,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突然想起了那封匿名信。掐了香烟,他打开记录本,取出信来撕开——
一张打印的纸片抖了出来,展开来的文字,瞬间让他感到窒息:尊敬的聂校长,作为一个善意的朋友,本人必须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你的妻子正在替你编织一顶漂亮的绿帽子,相信你一直没有知觉。那个男人叫李商,应该是你妻子大学时代的众多追求者之一吧。申明一句:本人不缺钱,爆料不求报酬,权作慈善。如需求证,请拨159****7878。
看着白纸黑字,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身体也跟着摇晃。极尽嘲讽的文字,如同一张狰狞的笑脸,嘶咬着他的心脏。紧了紧干涩的喉咙,他仿佛听到了心脏的跳动,甚似一颗正在读秒的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开来。
他咬了咬牙,猛地掏出手机,想照着信上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可是,刚拨了两个数字,他犹豫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一个套儿,一个经过设定的逼人暴怒的套儿。
一分钟的糊涂之后,他马上清醒过来。说到底,他不相信这封信,而更相信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好妻子,一直以来都是。那张温婉的笑脸,浮现出来,给了他残存的信任,尽管此刻他早就心乱如麻。
收起信,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的暮色,决定先回家。也许,有必要问一问,问一问妻子,看看她的神色,听听她的解释。
天黑下来了,心情也变了,一切影像都要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