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道心

吴浅竹修为较师姐刘子妍为浅,受的反噬却比她还要轻一些,先行站起后这便伸手扶助,将她搀起。轻拍了落寞的尘土,对着雨青禾强作出笑容,跟她走了进去。却不知为何,进入小院后,她的心中一任平和,不再有纷乱尘杂之感。

但见院内左右参差,青草攀附在道路旁墙梗下泥瓦缝,虬老的松枝悬垂在院屋额上,茂而不密疏而不空,整整覆盖了一大片光阴却,却不知为何,骄阳下的一处高端松肢颇有润泽,滴答滴答正沿着最深的那间院屋下流。而院空地上,随意散落着许多杂物,诸如柴垛、木材堆等,只有那尚在滴水之处,一条沟渠歪歪扭扭离墙而去,土地平整青葱有为,俨然一块菜畦。

既入得庭院来,地主雨青禾也不再保留悬念,一脸洋溢的青春率先开口道:“二位师姐,这整个院落都是小妹的?是不是好大好大?”

雨青禾避重就轻,若只在众多宿舍中作比,大却也算得大的,学员享用独立房间已是难得,这坐拥整个院落,确是令人匪夷所思,只是单这大又算不得什么,杂物间通常同样也不小。话音入耳,二位青衣纷纷点头。

但雨青禾哪会就此打住,又延引两位青衣穿过空地,越过菜畦,一面讲述着这独院的殊荣绝无仅有云云。推开门后,一番馨香粉红迎面而来。

二青衣没想到,雨青禾素衣简白,给人的感觉是清爽率真的,虽偶有幽默,也权当是调笑令一般,浑想不到她的房间清洁整饬,其中物什多半是粉红一系,虽则房中用具简单,又看里侧窗台之外一株海棠深红浅红娇俏地轻吐芯蕊,而几株芳兰正纳析芬然然。

“清风小院”为雨青禾独居之所,虽简且破,雨季安从女儿身上获悉的却是被告知特别住着独幢别院之属的话语,大抵都以为她过得很好。二位青衣参观下来,却也是一样的感受。刘子妍二人常年在蒙山修行,日用至为朴素,难得院子安静房间整洁,又配兰皋如熏香一般,对修行来说确属不错。二位青衣与俗人意见不同,自是当然之理。

雨青禾道没想这层,她领二人参观院内居所还有别的计算。见师姐真的欣赏起这房间朴素来,她却也趁机露出了形容,也不知是从何处摸出两个沙袋,坏笑着朝二位师姐偷袭过去。

修行者感知灵敏,这点伎俩,自不在话下。只见吴浅竹倾身一侧,就将两只沙袋抓在右手指掌之间,而刘子妍早知浅竹师妹功夫独当一面,压根不做防备。吴浅竹接住沙袋后,朝雨青禾一哂,却下意识地往袋子上一捏,不觉清香随之溢出,乃将沙袋打开。

吴浅竹欣喜地道:“师姐,是松子诶。”但看里面竟是一颗颗硕大饱满的松子,有如小指般大小,气息清新馥郁。

刘子妍看后,饶是她见识广博,也没想到世间的竟然还有松子能长到这般硕大的——颇颇是令人意想不到。

未必好物皆要远求,这么好的松子,却是少了五百年长不成,二位青衣这便抬头,看着垂若天盖的苍松失神。也不知雨青禾血肉之躯,如何攀惹那许高处摘来这许多松子。正怅惘间,却见雨青禾拉着二人,往屋外走去。

天风中郁郁阴凉,一两簇光束散溢下来,留下一道道金色光瀑。因着遐想,刘、吴二女才在群杂之声中细细辨听那切切蝉声,听起来还真不少呢。稍时,又在雨青禾的导引下,出了院门,朝掩藏在院墙后的那颗最为虬壮的苍松根脉走去。

“原来如此”,到了树下,刘子妍、吴浅竹师姐妹心中所想暗合。但见那虬壮的巨根之下,有许多木条,呈螺旋状沿那巨大根脉阶梯状攀缘而上,伸入高云密叶之中。三人因拾阶而上,不一会已经隐没在视线里,在切切蝉声之中,不时有笑语堪与风云际会。

风乃云之影,云乃风之叶。风贵清而能入虚,云贵淡而能得白。苍苍者天,冥冥无极,虚极而成空,深白而苍蓝,是悠悠也,是幽幽也。

良久,也不知是兴尽而归,又或是“弹药”消耗殆尽,待三人步云而下之时,却已是申时时分了。入院后,雨青禾随意洒扫出三两处休憩之所,三人稍事休息不在话下。却看天日,毕竟为时尚早,乃相约去婴宁处逗留,也好聆听教诲——计议定后,辄掩窗门而出。回看“清风小院”,真真是好耍的一天。洋溢着快意,师姐妹三人相视而去,颇有些不舍。

“就是她们”,离小院不远,数个魁梧壮汉拥着其中为首一人正朝师姐妹三人望去,只见话音未落,如抓贼也似便快速围拢过来。

“青禾啊,我果然没看错你!”那为首的男子一身深人雅致的装扮,站定后开口巍巍地笑道。

刘吴二位师姐看来却是困惑不解,这男子直呼雨青禾小字,“青禾”声如亲似昵,来意又颇是十分的嚣张,这人究竟是谁?雨青禾和他有交情?有过节?

但听雨青禾肃然正色道:“哦,原来是枭教员,您不好好观礼,却来我别院做什么。是腰闪了,腿折了,急着养老退休了么?这是来告别的?”说完这话,雨青禾蓦地失声笑将出来。

一番计较下来,刘子妍见这人也是院内老师,又看雨青禾不尊称其“老师”而刻意点出“教员”的职业来,想来是还有些嫌隙。吴浅竹心性醇良,清心少欲一心向道,素来与世无争,见有争斗要起,便想来劝和。

刘子妍先是捧了捧雨青禾肩膀,才向男子搭手施礼,略微躬身道:“枭老师!我想或是有些误会,青禾先前如有冒犯,我等在此先赔罪,还请见谅。”吴浅竹依样搭手上前道:“师姐说得对,人与人之间要和睦相处,那天下就太平万岁了……”说着,吴浅竹颇有些自津上头。

“噢哟,原来青禾还是有朋友的,这倒是眼拙了整整一学期了”,那雅致男子看起来不很满意——“你们在教我做事?”

“不敢?只不过,小女子以为一切纷争说来莫非误会,何不消除误会息壤纷争呢?老师身为教员,又岂不明白教育之理。”刘子妍言语恭谦,彬彬有礼颇有仪范,吴浅竹听来在一旁直点头,仿佛师姐代她发言一把。

一席话险些将他打动,但他并不打算就此饶过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且看在眼前女子还懂些礼仪的面子上,稍稍收却了些锋锐。

“院规大如天,你们既然违禁了,说什么也是无用的,跟我走吧。”说着,就指示那几个魁梧壮汉过来。

刘子妍将一切看在眼里,时刻警觉着发生的每一丝变化,不觉移了移脚步近了雨青禾些,虽则内伤尚且未愈,但在凡人的围攻之下翼护青禾还是绰绰有余的。

雨青禾谁不知道,这几个壮汉她岂会不知,这交道可不曾少打——

——这短发瘦削的姓赵,是前太极门的弟子,却因失手打死掌门被拿下狱,后获凝樱子赏识,提来做个安保队长;一旁红毛,是青云门张氏的指定传人,受不住老掌门再三纠缠恳求,凝樱子亲批他为安保副队长;束发的是东瀛的狂剑道人小安,慕名来齐州后,折服在凝樱子的寒气之下;身材相较要小的小生面孔的姓唐,自称是斗斗大路的人,不知是何地方,并声称来自唐门。

这五个家伙可说是留都城最能打的人了,雨青禾怕了吗?她要如何应对呢?她能应对地来么?

五个魁梧听令而动,却见到雨青禾这种每天八百道交情的老面孔,不禁也有些迟疑,但认识归认识,交清归交情,该做什么他们还是拎得清的,更何况,这猫捉猫鼠的交情本就无足轻重。如此,魁梧们列开阵势就要动作,却见枭章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听一旁雨青禾道:

“青禾犯禁不犯却不知道,不过有的人不好好做自己的学问,不好好在弁学大典现场观礼,现在却跑来约规说戒,我倒是要向院长请教一下僭越到底是什么意思。”雨青禾很清楚,教员根本无权干涉自己。

“不巧,正是院长授权我管理院内秩序,约束教育学员,这分内之事都办不好,又怎么向院长交差呢?”那男子说着,亮出一块银色教导的勋牌,向四周倾倒出许多熠熠光辉。难以置信,这枭姓教员,竟然已升任教导行列,院长之下,除却院长老和教导主任,教导是在学院最可以为所欲为的人了。

言毕,他才将手一挥,就要拿人。看见情势,五魁梧纷纷施展功力,起手动作起来。吴浅竹还一旁观想想不明白,而刘子妍却暗下凝结气劲,准备随时出手。

雨青禾亦摇沉默一会,稍时摇头冷呵道:“噢,做学问的不以学问服人,三十年都未有著述,今日是彻底放弃尊严了么?”

闻言,枭章再次挥手打断道:“清风学院是学问的地方,青禾小妮,整个学院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了,不思进取不求上进,季安子的学术报告堪入“道法境界”,院长的“道心”论衡透尽世间真相,多少人想听都听不到,你却在此豪掷光阴,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雨青禾讥讽自己这三十年未出成果,士可杀不可辱,学人头颅可断,却绝不可辱没他所作的学问。

魁梧们有些始料未及,不带这么玩的,却又无可奈何收却了功力,险些没站稳,而刘子妍的悬心也暂时安陆了下来。

“季安子”、“道法境界”,不听则罢,听罢雨青禾心中才抚平的心绪又狂乱起来,此刻,却再无半点对枭姓教员的敌意。

“哈哈哈,当真可笑,什么‘季安子’,什么‘道法境界’,都是虚妄,全是骗人的……”

心爱不可犯,逆鳞不可触,枭姓教导闻此,已经愤怒到达极点,若不以为文大道制服她的乖戾,这三十年的学问研究,这四十几年的教养功夫岂不就此成为笑话,这简直是对文道精神赤裸裸的侮辱。

“青禾小姐,不青先生,你听好了,我要向你发起辩学挑战!”枭教导蓦然恭敬地向雨青禾道。

“正合我意,谁不来谁是小狗。不过枭先生,按流程理应是后学的我挑战您……”雨青禾辩学心也一日燃起正烈,径直答应了他。

“不重要了……”枭章道。

“好,那您请……”雨青禾横请他开始。

稍时空气中的气氛陡然升起,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已经不可遏制——五位魁梧看了,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却是无论做些什么都显得多余了;二位青衣见状,也不知如何帮衬,他们不知道二人如何就发生如此大的交锋,而“辩学”又究是何物,能令如此不合的二人瞬间冷静下来,竟至相待以礼。

天空似蓦然沉寂冷落下来,这残破的庭院,不觉为之抖落一段灰尘,零杂而下几根朽落的松针,似乎这近千年的虬松,也有叹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