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产房中五六个丫头媳妇进进出出忙活了一个时辰,才收拾妥贴。祥玉兄妹等才进入房中探视,产婆即向祥玉报喜,道:“恭喜大爷,您添了一位六斤十两的少爷,他母子平安。”祥玉一拱手,说:“妈妈辛苦了,请外面用餐,接喜钱去吧。”婆子谢过,退出。至外间,本厚即用一个小红布钱袋装了一个足十两银元宝和一匹家用绸为谢礼,婆子自然千恩万谢。本厚又招呼楼下候着的林之孝夫妇,带至外厢用餐,再用车送她回去,不提。
众人进房只见妙玉散乱的云发盖满一枕,脸面也掩过一半,尽管脸面已由铃儿擦过几次,还能看出汗淋淋的样子,这时妙玉侧面向内,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大家都小心静气地不敢惊动她,在她的外侧被中放着襁褓中的婴儿,白晢红润的脸蛋,众人皆喜形于色地笑了,不多时,黛玉将哥哥拉出房外,也示意湘云等都退出,时已近夜半子时,本厚邀众人下楼用半夜餐,这时大家才都觉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今日三宅的人都在一处,齐至前院后厅用餐,是防众人的欢笑声惊动了妙玉,待产时史鼎夫妇和金老汉夫妇也不放心,也和林之孝夫妇一起聚在楼下听动静,一到后厅,众人话匣子都打开了,先是晴雯说:“这下可好了,三个宅子五个孩子,聚到一起天天唱大戏。”湘云说:“可不是呢,就你们家小妞,闹起来声响又尖又高,我脑门子都快炸了。”“你家小子也不怎么,还没会走路呢,老抢咱们家妞的果子吃。”晴雯立即回了一嘴。黛玉忙阻止了她们,说:“都做母亲的人了,这抬杠斗嘴的孩子样,你两个该改了吧?都三更了,快吃了,睡一会儿,今日哥哥怕是睡不得了,虽说丫头婆子本大叔和林大婶都派了六个,嫂子吃的用的都备下了,明日又要烦林大叔差人去买鸡蛋红布什么的,该各处的报喜送红蛋,再过两天,各处望产妇的亲友又是一拨接一拨地来,又有几天的热闹,闲不了几天,就是满月,前后又得几天,接着年又近了。”本厚说:“姑娘说的是,过年送礼,拜年贺岁,又有环三爷大婚,老太太万安,是够快的,今夜让伯熊陪大爷值守,余皆各散。”话音一落,有恒接着说:“我明日没什要紧事,也留下做个伴。”本厚说:“也好。”众皆无言,餐后各自散去。
祥玉和伯熊,有恒回到后楼中厅落座,祥玉悄声进入房内,两个丫头是铃儿和芳官坐在一旁守着,见他进房忙站立欲招呼,祥玉忙示意让她们静声,自已走到床前,见妙玉母子均酣睡未醒,祥玉料她一时不会醒来,便用手示意芳官铃儿出去,至房外低声要她们及外间两媳妇一起去吃夜宵,她们也是忙了半夜未进晚餐。楼上中厅就剩祥玉,伯熊和有恒三人,闲来无事,祥玉忽提起一个一直放不下的心事,说:“我们一起来京的几个兄弟,都已有儿有女了,我一直不解,头一个,妹妹这二年为别人张罗得头头是道,连下人都安置得妥妥贴贴,可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透点凤,我又不便当面问,大叔也在暗中着急,要我拿主意,我也在房中问过妻子两次,她却笑着说:大爷是兄长,关心妹妹是理所当然,这件事,劝你不用担心,妹妹自有主张。她这倒似作壁上观无事人似的。”又说:“还有有恒,……”没等祥玉说完,伯熊笑道:“我记得我曾说过这话,难道你还没悟出点苗头来?看来你这位兄长还真不怎样。”有恒接着说:“还是妙大奶奶悟性高。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祥兄正如大奶奶所说,你就不用担心就是。”才说了这几句,先去吃夜宵的丫头婆子已上了楼,打断了他三人的谈话。
妙玉产后确是疲惫不堪,孩子出生后如释重负,软瘫在床上昏昏睡去,这一睡就整整两个更次,但等更尽,天稍显明,霞云初现时,方醒来,睁开眼,首先见到丈夫侧坐在床沿,面对自已露出喜悦满足的笑容,就这双目对视的瞬间,妙玉感到无比的欣慰。想自已在这世上本没一个亲人,飘泊半生,危难之时却梦幻似的得到这样一位体贴呵护无微不至的丈夫,而今又有了儿子,这就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家了,这比那帝王公侯,豪门望族温暖遂心多了,想到这里,产后的不适也忘了,却先开口,体贴地对丈夫说:“想是一夜没睡吧?快去歇会儿吧。”祥玉说:“不睏,你觉着身子好些吗?”“没什么,好多了,你放心。”妙玉答道。二人的说话声,惊醒了坐在一旁椅子上仰着头打盹儿的芳官,她忙又摇醒趴在几上睡着的铃儿,说:“奶奶醒了。”一边去炉子取热水,一边又吩咐铃儿,说:“瞧瞧温着的参枣粥还热乎不?”又说:“妥当了盛一碗来。”一边说,一边已利索地绞干了面巾去给妙玉擦洗脸面,一边说:“奶奶生了宝宝,这半宿好睡,见你睡熟了,没打搅您,我们到偷着打起盹儿来了,爷什么时候进了房也不知道。”妙玉说:“累着妹妹们了。”铃儿已拿来一碗热呼呼的粥,说:“奶奶躺着别动,我们喂你吧。”妙玉说:“不,让我靠起来,我喝半碗,你们去歇吧。”祥玉见说,即起身,伸手至妙玉后背,将其托起再将其身体前移一些,芳官顺手拿来里床一个枕头塾在她后背,让她斜靠着坐在床上,妙玉直到此时才侧过脸来,看清了儿子的整个脸面,见他闭着双眼酣睡,白里透红的嫩脸蛋,乌黑的胎发,园胖的一大脸盘,妙玉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见孩子尚未开眼,小嘴却不停地蠕动,祥玉说:“孩子想是要吃奶吧?”房外中厅,有恒却说:“再等等,等他饿哭了再喂不迟。”听这一说,妙玉知道有恒也在外面通宵达旦地陪护着,忙说:“拿粥来,我喝了,你们都去睡吧。”祥玉接过碗,自已先喝了一小口,觉着不凉,就亲自喂她,昨日午饭妙玉就没吃好,这半日一夜过来,确是饿了,这一小碗粥不觉全下了肚,全身暧和不少,忙催祥玉、芳官等去歇,此时,黛玉、探春、紫鹃、雪雁已进了房,楼下本厚、林之孝夫妇也带人来了,在吩咐夜间守着的人去吃早饭睡觉去。不一会鸳鸯、晴雯、湘云也来了,有了这几个人,产妇房里就热闹了,先是问了妙玉的安好,就将目光集中到新生儿的身上,七嘴八舌地评头论足起来。妙玉则躺在床上侧面看着儿子的小脸蛋,面带欣慰喜悦的微笑,听姐妹们赞叹之词,心里的甜美一时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过后,就是探春回忆当年在西海生孩子,从内心发出无限感激之情地说:“想当时,身边除了侍书,没一个亲人,我内心害怕极了,可又不能外露,我已看出侍书也愁虑得魂不守舍似的。当地的两个女人只当无事。真正的亏了伯熊大哥,那三年,我和他从未见过一面,他那时也还没做父亲,可事事都为我想得周周到到,可真正难为他了。”
此后的几天,亲友们望产妇,看婴儿,送贺礼,接着满月宴客这一切和送年礼收年礼,及祭祖等年事活动夹在一起,还有各铺子的年终盘点结账,计发伙计的贺岁年资也不能拖拉,至十二月二十六日就差不多都妥了。这些时从本厚父子,祥玉,金水至林之孝夫妇及家下男女佣工个个忙得头顶冒烟,脚底生风,不过人人都喜笑颜开,因为今年的年资银子比去年多了好些,且祥玉生了儿子喜钱又赏了好多,女孩子绣活工银又是不少,一切初定后,这日晚饭后,三个宅子的男女主子们齐集东宅后楼中厅,
围着火盆一边喝茶一边聊着这一年的得失收获,及来年的打算,妙玉则坐靠在床上也能听得七八成,探春是今年头一次参与其中。林之孝夫妇按往年旧例在靠后也有一席之地。先是本厚报了今年各地铺店作坊的总账,说:“有两处还没来,但合总估算,今年总计收入,总账房的银子怕八十万要出头了。”黛玉忙插嘴说:“怎么比去年还多呀?不是说了今年各地铺子的提成红利加到三成了吗?”本厚说:“是按姑娘吩咐都提了三成,今年多的是京城最明显,原各铺子新开,去年底除去开办费用,就没有什么赢利,有两处还亏了些,今年就不一样了,成衣店,和咱艺宝斋两处就有近五万银子归了总账,粮油铺子现在东城又开了一家,三个铺子主要是李庄卖来的一万八千多担细粮和油,也有九千多银子归账,今年田已全整好了,总有一万二千另五亩,明年可卖的粮还要多不少。姑娘这一招,一年一万五千银子的进项是十拿九稳的。”伯熊插话说:“前三日李庄的李老汉带人用车送来年礼,说是自家地里出的,自已家养的细粮瓜果,猪牛羊肉活鸡和蛋等,我收下了,还是老规矩,请林大叔买了比他们送的还多二成的各式年货或衣被回赠,李老汉等来人就是不收,还跪地求东家收租粮,说东家治好了这上好的地,不收一颗租粮,佃户们心里过不去,我只好说等商量了明春再给回话,他们才收了东西回去了。”黛玉说:“既然咱们一买一卖就有上万银子,大叔说明年就有一万多银子的进项,还要收人家租粮是否太过了?还是不收为好。”话音刚落,有恒接着说:田东收租,佃户纳粮,是各朝各代的规矩,纳多纳少这是主佃两者的事。而主佃关系与买卖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近三年,我们出工本烧制井筒子整平了地,有了水,当然才有了好收成,我觉得还是收点租粮为妥,要不然会引起其他田东的妒忌,暗中使坏就不好了,姑娘不会忘了,树高于林,堆高于岸之说吧。”妙玉已满月,祥玉说时至寒冬岁末怕她受凉,除中午前后出房在姐妹们房中略坐一小会就算活络活络筋骨了,然后至傍晚归房,这时她坐在床上,门又开着,中厅的谈话她也能听到,有恒说至此,她也说道:“有恒说得不错,我看这租粮还是要些,不然太出格显眼了。”祥玉,伯熊,探,湘等都有类似的看法。黛玉忙说:“此事我考虑得不周全,那就收一些,但这田在别处,人家该收多少呢?”林之孝说:“爷,奶奶,姑娘们以前没经管,过问这些事务,咱们这地如今该算是上等好地了,按以前府里和别家的定例,至少也得一担二斗,有人家则要一担五斗,心狠的还有两担的呢。”黛玉说:“那也太多了,人家辛苦一年,才收多少?他们另外还得替咱们交皇粮。”本厚说:“当地县衙踏地查验过了,现定下当年开出的地免一年,第二年起,一年交粮三斗。”黛玉说:“那咱们对外明说要租粮八斗,私下告诉他们,皇粮咱们暗里替交了,反正除了自家吃用的,其余的都卖到咱们铺子里,再分别结总账就是,伯熊说:“李庄的地这一整,四邻影响可大了,许多人家纷纷搬迁过来,咱们这边人丁兴旺起来了,在山前村,就是头年为救治那里的受灾饥病之人,我和有恒在打谷场上坐宿一夜的那个山尾东边的小屯村子,再往东南的临界地也有百十顷,和咱李庄原先一样,是他祖上二位子爵跑马圈的地,老哥俩人丁不济,如今共有一位孙子,自小两房将他如托在手心里长大,现有三十多岁,不务正业,家财败尽还亏下一大笔债,这佃户们被他榨得过不下去,死的死,逃的逃,真正的十室九空,他见再也榨不出一点油了,听说咱们治好了李庄这边的地,他没这能耐,就打听到原卖买李庄地的中人来找我,当时正是大奶奶生孩子没几天家里事多,我只好回他开春再议,这会提到地的事,我说来爷和姑娘拿个主意。”黛玉说:“也不知这地是啥样?能挖出水来吗?”伯熊说:“中人说和李庄一个样,还有这庄子几个走不出去的老庄家人也去李庄找到咱们的庄头李老汉求他在东家这里求请咱们买下那地,救救他们呢,这次李老汉也说了。”祥玉叹口气说:“自来总是庄户人最苦的,那就买下吧。”黛玉说:“哥哥说了要买,这以后的事多着呢,明年正月十八环兄弟成亲,三月初六日老祖宗要封安。咱们一批人要在三月半前后回江南,这京里的事务及济南到西海就交伯熊、金水、和薛家二哥三位了。这三个宅子家里的事及舅家就要请林大叔大婶多操些心,大些的事有鸳鸯姐姐,云妹妹拿主意。再有我想着刚从郑州调回的余信是府里的老人,管过一些事,这庄子上的事就交他操办,伯熊大哥也好省心些。”探春接着说:“姐姐要回江南,得一准的带上我,我是不愿再待在京里了,这里是我的出身地,也是我的伤心地,今后一定自已出去闯一片天地,给自已后半生和儿子找一块立身之地。况且父亲早在建造园子时,见到稻香村的田园农舍时就说过要归农的话,有一次发狠要去了这恼人的发须。这次还亲去查看了城东的村舍,一定要去居住,等老太太事一了,怕再拦不住他了,这正合了宝玉之意。”祥玉说:“三妹妹要走出京门,我不能栏你,可这事你要先禀明舅父母,说妥才成呢。”探春说:“表兄放心,我会和父母说的。我是出嫁了的女儿,就当我在西海没回来。如今无论谁都不能靠在父母身边吃祖宗了。”黛玉说:“你要和我们走,我是一百个欢迎,还是哥哥那句话,舅父母那里只能你去禀告,我们是决不能为你说一句话的。”探春说:“姐姐放心,我从回来摆脱了朝廷,就想好了,而且有那三万银子三百亩地,都留给他们,况且还有你们的关照,就是坐吃,也够他们吃一辈子,我一个大钱也不带走,先给你们当粗使丫头,做绣娘糊上口饭吃,饿不了就成。“祥玉兄妹连说:“你这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求还怕求不来呢。”湘云听了,满脸的不高兴,说:“姐姐好狠心!你们都走了,独把我甩下不管,我也去给你当丫头!”黛玉说:“你又耍性子了不是?谁甩你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走了大叔婶子靠谁?这里还有鸳鸯姐姐,城外有宝玉夫妇,和两位大嫂子,内城有岫烟妹妹,我还指望你帮着鸳鸯姐姐把这个家当起来,领着姐妹们把绣活做下去。你说独甩你的话,真让人寒心。”湘云见黛玉要真动气,忙说:“好姐姐你别恼,我只是想咱们姐妹同甘苦,共命运一处长大,十几年了,一时舍不得这分离相隔千里之苦,你吩咐的话我都知道。”探春笑道:“我倒是担了一个心……。”探春故意停下不往下说,黛,云,晴等忙问:“你还担什么心?”探春笑道:“俗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林姐姐走了,我担心这里再没人降得住云丫头了。”说完,满座的男女都笑开了。不觉时已过二更,各才散归安歇。还有几天就大年三十了,上上下下的忙得嘻笑颜开,欢声笑语,连着辞岁,守岁,拜年,宴客就不费笔墨了。转眼就是正月十五,这年算是过了。二十一日是贾环彩云的婚期,黛玉原想早几日将彩云接过来待嫁,彩云却说不用如此张罗,太太这里该怎么伺候我熟了,别的生人怕一时不顺手,见她如此开朗,贾政夫妇,探,黛等更看重她。
说起彩云,原是王夫人身边四个大丫头之一,还有彩霞、金钏、和她妹妹玉钏,因玉钏最小,遇事总是她们三个上前,彩云是个少言寡语,做事慢稳,金钏常讽刺她是没嘴的葫芦,慢工出细活的人,要说聪明伶俐当数金钏,可就是那年日中,王夫人在躺椅上歇中觉,明明是宝玉先挑逗她,反说她勾引坏了爷们,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又撵了出去,这种惩罚对一个奴才来说是至命的打击,司棋虽是自已不尊重出了格,撵出去,就一头撞墙死了。金钏带着冤和恨,投井而亡,得到这一凶讯,王夫人着实心虚和内疚,知道这错应首推宝贝儿子,如今只有悔歉之心,用优厚的发送来安安自已的心了。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玉钏心里怎样,王夫人是知道的,从此再不差她干什么,就这么白养了二年,家败后,玉钏也被黛玉兄妹救出,后来也和许多有家在京的家奴一样,给了安家银子送她回去了。黛玉明白,即使留下也决不能再派到王夫人身边。
在府里这许多年,彩云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长大,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即是丫头也渐渐懂得考虑自已的终身大事和寻觅后半世的依靠了,更何况没有亲娘老子,一切就得自己筹谋,她知道当丫头的女儿,在有钱有势的人家,最好的出路就是能让年轻主子看中了,做一个姨娘,这就是奴才熬出了头,成半个主子,要不然就是由主子胡乱指派配给家生小子,一辈子还是奴才。更惨的是转买出去,不知落个什么下场。可这荣国府里就两个年轻男主人,一个宝玉,一个贾环,一个是太太生养的正正宗宗的主子爷,一个是姨娘养的,又次了一等,一个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天生一付好皮囊;一个是貌不出众,才也平常,显得庸庸碌碌;很自然的,一个好似为全府上下捧着如众星拱月那样离自己又高又远,要想得到他的青睐,算来算去也轮不到自已,在他身边首选是晴雯,再有就是袭人,她变着法子昧良心在太太跟前告晴雯的黑状,阴损林姑娘。要是老太太能作主娶了林姑娘,那不用说,放在屋里的自然是紫鹃,如果是太太她老姐妹俩仗着宫里娘娘的势力娶了宝姑娘,还有个莺儿,说不定老太太再赏一个,还有太太,所以怎么想自己是绝排不上号的。故而又想女孩儿嫁男人,首要是夫妻和睦,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富贵荣华就要看造化了。在太太身边这许多年看的听的多了,不单是我,好些人都知道,这两府的好日子不会很长了,所以,大伙都各自去找各自门,我选上环老三,就是为贪他骨子里没坏水,跟了他二人合力,再不济,总不会饿死,谁知府里败得这么快,这么干净。而今,林姑娘哥哥来了,她出了园子,病好了,人也变了,三年来,做的这些事,府里的大老爷们谁也没法比,而今由她兄妹为我作主主婚,大奶奶,三姑娘私下先为我牵线说合,老爷太太也都爽快地应允,又要请史家老爷太太说媒,林姑娘备下如此丰厚的嫁妆,光是压箱金银我坐吃半辈子也吃不完,一切的一切,没一处把我当下人奴才看待,这等抬举我,做梦也想不着的。这样的恩遇我有什么好说呢。故那日夜间,在李纨屋里和探春姑嫂二人和她说这一切后,彩云略思片刻,即爽快地说:“大奶奶,三姑娘,林姑娘和老少主子们把我当人看,抬举我,谢恩的话就不多说了,以后我竟成了老爷太太的小儿媳妇,这孝敬公婆上请你们放心。”一想到自已将和李纨,宝钗成了妯娌而探春是丈夫的亲姐姐时,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不免低着头红着睑,咕哝着说:“以后你们还把我当丫头使唤就是了。”嘿!探春拉住她双手说:“你说什么呆话,我可是你大姑姐姐。”李纨也说:“咱们是妯娌,你不必拘谨,凡事有我呢。”彩云又说:“倒是要求你们和宝二奶奶时时关照才好。”二人答道:“那是自然。”
此后的日子里彩云夜夜尽做着美梦,原想能巴结上半个主子就是今生的造化了,不成想竞一交跌到青云里,成了贾家的儿媳妇。原来只庆幸鸳鸯、晴雯还有近来的平儿和小红、龄官、莺儿等都有好命,成了和当日主子平起平坐的正头夫妇、做了奶奶,一样在家呼婢唤奴,而今自己也居然熬出了头,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做事,走路总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一直到正月十八,黛玉,妙玉,鸳鸯,湘云,晴雯,紫鹃,雪雁众姐妹亲自去将彩云接回来。探春,李纨,还有尤氏婆媳,则带人到新买已整修一新的新房内张罗布置。这新宅在外城南门内不远的一条胡同里,足有丈五宽三开间的四合院,大门两边,一边做厨房,一边是放小轿和什物。两厢是男女六个下人的住房,正间东房则是新房,西房也置放了家什备作客房。房后有一不大的空地,有一马棚。黛玉,探春几次要彩云去瞧,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彩云都没去,说奶奶姑娘们瞧着好那就是好了。因前两月有贾琏平儿婚宴旧例,事事都很顺当。
婚前两日晚,探春这几日因忙弟弟的婚事,暂和李纨一处住宿,将贾环叫到李纨屋里姐弟俩谈了一个更次的深情亲切的话。当然李纨也在座,探春说:“我与你是一母所生,是最亲的姐弟了,现下的家境你也清楚,如今为你成亲,这就是大人了,成家后夫妇和睦互敬互爱是理所当然,首要的是孝敬父母,尊敬兄嫂,一家人才能同甘共苦,我不能守在你身边一辈子,老祖宗入土封安后就要离京随林姐姐去江南寻你四姐姐,然后就在那里找一处安身之地。在家里你是个男儿,虽然有二哥哥在,可他的现状你也清楚,真正的就要靠你顶起这根大梁,父母年事渐高,得用心伺候,凡事多听大嫂二嫂子的安排,在铺子里要好好做事,和伙计们要热情友好,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耍性子了,那年去西海分明是死别,脑子里乱哄哄的没想这么多,这次虽是生离,我说得再多还是说不完,说来说去,就是放心不下你,总望你快些长大,做个真正的男人,撑起这个家来。”说到这里,一向坚强的探春竟也流下泪来。贾环见姐姐动了真情,忙说:“请姐姐放心,从家败后,我明白了,今后只得靠自已干活养家,在店里,我从不偷懒,如今掌柜已派我帮着理账,还涨了一两银子的工银,我都交大嫂子了,在铺子里听掌柜,林表哥的支派,在家里听大嫂子吩咐。那新屋子是姐姐置下的,我先替你守着,打死我也不败掉这屋子。”李纨也安慰道:“你尽管放心,三弟确是长进多了,按月拿了工钱一分不少地交给老爷太太,老爷就命他交给我替他先存着,每回我暗中给他些另散银子零用,他都舍不得花,近二年算来也有八九十两,这回好了,我可交出去有人替他管了。每天一早老爷太太及多数家人还没起身,他已悄悄地去铺子了,下雨下雪也如此,林家表弟夸过几回了。你要离京不能拦你,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嫂子我不能帮你,家里公婆及三弟你就放心好了。此去与林家表弟妹结伴及你的处世为人我也是放心的。只是经过了三年前那恶梦似的生离死别,老天爷开眼又让我合家团聚,这才几个月,又要离别,心里实在过不去。”李纨说着,也掉下泪来。探春忙说:“嘿!大嫂子别这样,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不过,一件事,我只能求你大嫂子。”李纨忙说:“何事?”探春说:“一等老太太的事完了,我们走后,老爷他定要乡下去住,宝玉又傻乎乎地跟着起哄,看来是拗不过。宝玉如今几年了还是如此痴情不改,极可能走四妹妹那条路,所以,宝姐姐日夜只能盯着他,要是真那样,太太怕就活不成了。瞧太太如今要么半天不说一句话,要么整天懒得起床,就是带孩子去逗她,也乐不起来,也不知宝玉他们二口子怎么了,宝姐姐这都三年了,还不见一点动静,要是他们能有一男半女,兴许太太还会好些,都这样下去,没病也要憋出病来的,我问过那张有恒,他也是这么说,这叫怨郁症,心病难医呀。”李纨说:“可不是呢,我也问过,还请他号过脉,也是这么说的,只要凡事放开,心情开朗些就好。”“宝姐姐如今已有些自顾不暇,所以只得求你。”探春如此说。李纨说:“说不上求字,我是儿媳妇,理当如此。”
至贾环大婚正日,贾氏族人早早聚至贾环宅内,贾政,贾赦夫妇及西廊下两位文字辈长者近午才至。对外事务由贾琏,贾珍父子及贾芸,贾蔷等操持,内务则是李纨,平儿,探春及尤氏等为首。一切均有鸳,晴,云,平旧例,自然顺当。外城林宅则是嫁女的娘家,操办的人更多,众女孩都聚在黛玉房里妆扮新娘,欢声笑语充满了楼院。就此时,林之孝媳妇上楼来说:彩云姑娘,大门上接了一个妈妈送来的包袱,说是旧日要好的姐妹送的,因有不便,没亲自来。彩云接过一个大红绣着双喜金字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新制的衣裙,绣的是平日自已喜欢的茶花,彩云猜着这准是玉钏送的。不免想起她姐妹,心里一阵伤感涌现,但强忍着没露出形来。黛,鸳,晴三人也猜得八九是谁了。黛玉说:“是什么样人送来的?打发了吗?”林家的说:“是一个五十来岁妈妈,交给看门的老汉就走了。”黛玉说:“这就告诉他,以后凡这等事,一定问明了回话,该留人家待茶酌情打发才对。”
一切就绪,三个宅子又聚到一处喝送嫁喜酒午宴,时至过午,本厚催姑娘奶奶们上楼为新娘补妆穿嫁衣,因吉时快到了。这才妥当。就听见外面鼓乐鞭炮声由远而近,贾环在迎亲鼓乐队引导下,骑着枣红马在前,新娘的花轿随后,再后面一大串迎亲马轿跟着,其中有贾珍夫妇,贾琏夫妇,宝玉夫妇,贾蓉夫妇,贾芸,贾芳夫妇等,贾兰,巧儿也在其中。楼上的人又下去迎接,在后厅待茶,稍片刻,喜娘在贾琏耳边细语两声,贾琏,贾珍夫妇至祥玉夫妇前施礼,说:“吉时已到,欲请新人上轿。”祥玉即让妻子和妹妹等上楼搀扶新人下楼辞祖别亲上轿成礼。黛玉等上楼至房中传喜讯吉时已到,请新人上轿,彩云并不扭捏,依照前例,众人至楼上厅堂,对彩云说:“妹妹今日大喜,将成我亲姑表弟媳,和鸳,晴,平姐一样,这张官凭文书该还你了,另外,在你身边的春花妹妹算作你陪嫁丫头,今日就随你过去。”彩云接过官凭文书,说:“再多的话我不说了,都在我心里装着,连这张纸片儿我要藏一辈子,这会儿我要离这娘家了,姑娘得依了我,请你上坐,让我真正完全地磕三个头才出门。”黛玉又想推辞,晴雯抢着说:“这个应该,姑娘别负了她的这份情。”说着就和湘云一起拉着黛玉坐下,彩云恭敬地拜了三拜,黛玉忙起身躬身万福以示还礼。接着为其盖上喜巾,搀扶下楼上轿。迎亲的队伍后面又多了一长串送亲的队伍。至喜堂,贾政夫妇居中安坐,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又向亲长施礼,再夫妻对拜,即送入洞房。喜宴毕,贾政等长者先回,年轻人未辞,这是闹洞房的时候,近三更才相继辞去。第四日一早新人先至父母处奉茶晨省,示尽孝道,然后辞亲去外城林宅,是为回门,林宅又邀众亲友欢聚一日,至此,贾环婚事也算了结。后事如何,请见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