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衣女人

去吃饭吧阿夏,母亲说。

我靠在9号病房的窗沿上,出神的望着昨夜随秋风飘落的树叶,不想说话。

再不吃饭餐厅就要把饭卖完了,母亲说。她并没有给我其它安慰,只是一到饭点就提醒我按时吃饭。

我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拿上诺基亚手机。母亲带上吃饭用的饭盒,她也帮我带着我的饭盆,出了门,我跟在她的身后,低着头。昨晚凌晨城东煤矿坍塌了,送过来四个重伤员,现在楼道里挤满了奔过来看望他们的家属,骨一科的医护也在为此更加忙碌。这是一所技术先进而建筑古老的著名医院,楼道走廊逼仄而病房稀缺,你常能在楼道走廊里遇见临时添加的病床,上面躺着一个心情忧郁沉闷的新病号。我们喜欢的把他们叫做新兵,而9号房的大多是一些老兵。

我来这里已经有三十天零十五小时二十七分钟了,这个时间我记得相当清楚,因为这里总有一股让人讨厌的消毒水气味,我在这里度日如年却又无可奈何,在这里数落度过的时间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消遣方式。

那个秃头发的胖医生说,你的检查结果又不合格,所以原本给你安排在下周四的手术又要取消了。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一月以来这样的消息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每次抽血化验前夕我都满怀期待,因为我想尽快的进手术室,然而每次得出的结果都是让人失望的。我在这里每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俨然像一头积蓄肥肉的猪。看着新来的新兵一个个变成了老兵,而隔壁喊我新兵的那几个老头都坐着轮椅出院了。他们劝我不要失去等待的耐心。

“啊,天冷了。”我走出楼道转进去往餐厅的斜行小路时自言自语的说。我九月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算得上秋高气爽的时节,据我以为,那段时间是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好日子。这里是北方,大约处在北纬三十度偏北一点的位置,“霾都”距离我们的城市已经近在咫尺。春天本是一个光明的季节,然而这里却常常刮着大风,那些大风多是南风北风白天黑夜交互着,城市的树木大约在最近20年的时光里因为本地独有的工业化发展模式被砍伐殆尽了,只剩下一些扛不住风雨摧折的矮树灌木,稀稀疏疏的不成为林。所以本地春天真正能使人心向往之的只有五月初那短短几天而已。再有一个好时节就是我处在的这个天高云淡的九月了。我这么想。

出斜路拐角有一条东西通路,左边正在新建一栋也许是住院部大楼的建筑。我有次饭后闲暇无聊,曾经一个人偷偷溜进了那个在建工地,它的周围搭起齐人高的防护网,我从一个小洞里窥见里面挖掘了一个吓人的大坑,我在外面努力的眺望都看不见大坑的底部。这情形使我惧怕而疑惑。我想起我的一个同学的室友就是半夜溜出去偷偷泡网吧的路上意外跌进深不可测的市政工地大坑里而呜呼殒命的。我为此印象深刻。

通路的右边是医院餐厅。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外二内一,它的内部其实只有一层,整个大厅豁然高大,在里面进食的人们客观上因此而没有一丝压抑沉闷的感觉。

然而它使我憋闷讨厌。

我想如果我成为这里的医院院长,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炒餐厅主厨的鱿鱼。

“阿夏,吃些什么呢?”

“随便。”我说。对于我来说。这里的饭菜好像是使用地沟油烹调出来的,上面总有一层油,腻腻的,真是浪费了大把的新鲜食材。

我坐在面对售卖窗口的第二排餐桌,这个位置距离饭口很近,我可以随时方便起身填汤加饭,也可以百无聊赖的看着赶来这里的匆匆食客,观看他们各色不同的面孔,揣度他们背后的曲折遭遇。母亲在饭口排队向我喊话的声音也可以清晰听见。

餐厅饭口打杂的那个男孩最近开始让我讨厌了,他每回见到我总是诡笑着竖起手指,好像我上辈子是掌掴过他的二大爷一样。我烦闷的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开始坐满人群,只有在餐厅入口北角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白色病号服的中年短发女人固坐着窥伺进食的人们。她的短发卷卷的蓬松着。我感到诧异,骨科里我是没有见过这个人的,骨科的新兵老兵也没有身穿病号服的习惯。我推测着她的“光荣事迹”,有次夜里我和一个同室的新兵乘坐电梯去13栋6层溜达,那里是重症区,新兵说他听护士站的小护士碎舌说那里是放化疗病人居住的地方,他们才穿着病服。

“又没吃完。”母亲略略责备我,“这些菜留给你晚上自己解决。”

不一会儿餐厅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去了,这里果然只是一个吃饭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愿意在这里多呆上一秒钟。

餐厅那个打杂的男孩开始忙碌了,他正在把里面台面上遗落的饭渣收集进泔水盆里,几个帮厨走出来收拾餐桌上的杯盘狼藉。一些还没有吃完的人们还在不紧不慢的吃着。我转过身子,隔座第四排餐桌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点了丰盛的饭菜。女人一边吃饭,一边喂食他们的生病的孩子。

这之间我在无逻辑的想一些事情,想昨晚突然给我发短信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想我接下来该怎样才能顺利通过血液检查。

不一会儿,邻座的一家三口准备离开了,女人起身给孩子穿上厚厚的棉衣,男人把剩下的饭菜推离自己面前,把那几个盘子推到餐桌的中间位置。然后他们起身,步出餐厅。

我转身寻找我的母亲,她正在餐厅进口的自来水池边洗刷饭盒。她是一个干净认真的人,她每次都把餐盒清洗的干干净净。

“阿夏。”母亲喊我,“我们现在去3号房看看吧,听说2床的那个老兵下午就要回家了。”

我起身擦拭自己的眼镜,现在餐厅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那个穿白色病服的中年短发女人,若无其事的走过来了,她执着的坐在刚才一家三口的那个位置。像她原本就坐在那里,仿佛她和她亲爱的先生点了那些。她的瘦弱白皙的手指理了理自己卷曲蓬松的短发,她埋首端起了那几个还有很多剩余饭菜的盘子……

我木然的不知所措,我能清晰的听见她咀嚼饭菜的声响,那些吱吱声像波浪一样传入我的耳内。她腮部的青筋暴起,她的嘴巴每次接食物时都张开很大,她经历的世界异常艰辛。

“13栋6层那里是放化疗病人居住的地方,他们才穿着病服。”回去的路上我反复回想着这句话。

——河郭梁世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