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出:你那辆自行车是怎么丢的?
我:什么叫丢?那叫被偷。谢谢。
赵本出:好好好,那么你那辆自行车是怎么被偷的?
我那辆自行车骑了十年了还好得很。如果我不刻意告诉别人那辆自行车已经十年了,我骑出去,别人都以为它刚买了三四年。四年前我去南宁的时候,临行前把它送给了我爷爷。
赵本出:你还去过南宁?你去南宁干什么?
我:去南宁工作。其实就是被骗了。
赵本出:被骗了?骗去黑煤窑挖煤炭吗?
我:别捣乱!我是被CX骗了。确切的说,我是被侯仙女骗了。我现在先给你讲自行车的事。南宁的事等我以后有时间了再讲给你听。狗日的!我要把南宁的事写成一本长篇小说。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彻底曝光他们!
赵本出:行了行了。继续说自行车的事吧。
临行南宁前,我去北院老家向爷爷告别。我拿出钥匙开门,发现街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院子里一派春光。爷爷养的白玉鸟和用自己织的鸟笼打的金翅雀在院子里欢快鸣叫。我上高中时爷爷栽下的柿子树枝繁叶茂。东边窗台前的野苹果树开了花,老梧桐树砍倒后从老根里长出的新梧桐树苗窜到了房顶那么高。北边的老天爷神像春节时贴了新画纸,西边新盖的西屋关着白色油漆的木门。红砖漫地的墙角泛着绿色的菌苔,蔚蓝的天空白云在飘、鸽子在飞。奶奶佝偻着腰正在喂鸡野菜玉米面,她一见我来了面露笑容的说:“老臭来啦!”
我说:“这些鸡还每天下蛋吗?”
奶奶说:“唉,有的鸡三天下两个,有的鸡一天也不下个蛋。老啦!”
我说:爷爷去哪里啦?
奶奶说:你爷爷出去漫天野地的串啦!唉,劳死个人。间天出去瞎串串,一点家务活不干!
我说:不干家务才要出去串哩,串串门锻炼锻炼身体。以后每天让他给你养鸡他就不串啦!
正唠着嗑爷爷吹着口哨进门了。奶奶见状就喊:“小民他爹,你又去哪里瞎逛啦!”
“啥?你大点声”爷爷说。他有些耳聋。
“看看谁来看你啦?”奶奶说。
“啊!是老臭!俺老臭来啦!”
爷爷从兜里掏出糖果递给我,我说我不吃我不吃,你吃吧。我不吃。爷爷年纪大了,他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喝两大碗凉开水。有一天他说他嘴巴发苦,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每天兜里都揣着几颗糖果。那些糖果都是从他的侄子大树的小卖部里买的。大树工作的路上得了脑中风,过了几年又惨淡凄惶的死了。爷爷小时候正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是一个水深火热的年代。家里困难的揭不开锅,爷爷小时候常在他堂哥家里喝野菜玉米面糊肚。他的堂哥就大树这么一个儿子,用村里的话说这叫独苗。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大树得了脑中风后依靠一根拐杖生活,儿子们早已分家单过,大树的老婆是个一脚踹不出三个屁的闷葫芦。爷爷每天去小卖部买上几颗糖果,去看一看他那个生病的侄子。爷爷说:“人得了病就遭罪,精神上也受苦。有次我病了三天没去看他,他再见了我就哇哇地嚎啕大哭。”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爷爷说自己还欠着他家的野菜糊肚汤呢。
我抬高嗓门说:爷爷我要去南宁了。我来看看你。
爷爷说:好好好,年轻人就要多出去历练历练。老了不后悔。
奶奶说:你咋跑那么远哩?BJ不是挺好吗?离家也稍近些。
我说:嗐,都一样。现在高铁这么发达,用不了几个小时就到啦!
奶奶说:高铁再快我也不能天天见到你了。
奶奶说着脸上泛起了氤氲之色。她也许想起了当年在SX省做染织布匹的生意。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爱闯荡的人。她四十岁的时候还和村里几个姐妹跑到SX省做生意,那是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初期。这件事情是我有次不经意间了解到的。奶奶说那时候的人们都攒了一股劲。
我安慰奶奶说:“没事的你们不要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我娘在那边呢。”侯仙女比我提前几个月过去了,一开春她就按捺不住,说要干一番大事业!
“你娘在那边干什么呢?”
“服装店,听说已经开了两家分店了!”
“那就好那就好,干的是正经生意就行。人呐可不能骗人!”
我信步庭中,自己在这个宅院里生活了二十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那样熟悉亲切。北屋东边的瓦沿紧挨着东屋房顶,小时候我偷爬到瓦房顶上看北边邻居的院落,邻居家的榆树枝伸到了瓦房顶上,我举着带钩的竹竿薅榆钱吃。桐花开放的季节每一朵花都沁着花蜜香。我摘下桐花把它凑到眼前,透过细长的喇叭筒看到里面的花蜜。蝴蝶三五成群飞来飞去的采摘花蜜,梧桐树枝梧桐树叶上藏着绿色的捕虫吃的螳螂。我躺在密实的倒扣着的黛青色瓦坡顶上总能想起幼儿园同学阿丰。阿丰家瓦房飞檐上装饰着几只泥塑的鸽子,五岁的阿丰蹑手蹑脚的爬到房顶,他突然窜起,两只手抱住了一只泥鸽子。那些瓦鸽子做的栩栩如生。
爷爷支起了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妹妹初中时购买的第一辆自行车。当初购买时只花费了一百元,毫无疑问它是一个平乡货。平乡是本省的自行车生产基地,它发展初期以家庭手工作坊为主,所生产的自行车质量参次不齐,有高仿,有贴牌,Made in china。自行车买来一年后就开始掉漆了,车把电镀层蹭剥落锈迹斑斑,后车架的弹簧夹子软绵绵的。全车上下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我后来干脆把车夹子和铃铛全拆掉了。没了这些多余零件,它出门想哐哐啷啷的出风头也少了助纣为虐者。
爷爷原来是骑二八大梁的。有一年的冬天村里街道路面生结着厚厚的冰。爷爷推着自行车去大伯家吃饭,在一段路况较好的地方他刚跨上车座,一个地滑他就摔倒了。邻居看见了赶快去喊来了大伯,七十岁了,再也骑不动没有刹车的二八大梁了,我就把有手刹的二十四寸的光板儿车给了他骑。
“爷,这辆自行车太老了呀”我看着那辆“光板儿”自行车说。
“还能骑哩,车闸可管用。”
我推起自行车在院里骑了一圈儿,“车轱辘太轴了,缺油。是不是轴承坏啦?”
“那谁知道,也懒得搬过来修了,人老了就懒啦。”
“别修啦,现在大家伙都骑电动车,街上修自行车的都没啦。”
“修电动车的不修自行车吗?”
“不知道啊,我那辆自行车好几年没坏过啦,没问过。”从前村里人家家都有辆自行车,河郭街从东走到西,光修自行车的车铺就有三四家。
“能修电动车就会修自行车。能吃糠就能咽野菜。”
我当然知道能修电动车就能修自行车,这两个东西本质上是一个玩意儿。我还知道南宁位于岭南地区,距离我们这里有两千多公里。在遥远的古代,那里被称为蛮夷之地。瘴气横行,民风不化。很多犯了错的大臣有的就被贬谪到岭南一带,让他们肉体上精神上就都遭罪。比如柳宗元,比如苏东坡。
“爷,我要去南宁了,我的自行车你先帮我照看呀?”说是照看,其实就是送给我爷的意思。我怕他不收,故意委托他照看。我的那辆自行车还很硬实,像一个中年人正当年。爷骑着那辆自行车不会摔倒,我的心里就放心。
“啥时候回来呀?”
“一会儿就回来。”
从老家出来,奶奶非要把积攒的几十个柴鸡蛋给我,我推说不要,她说柴鸡蛋有营养,过几天家里的母鸡还会再下。“我守着呢天天能吃,你回家煮熟了出门带上路上吃。”
一个月后我从南宁回来,那年冬天我呆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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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我一般很少出门。我是一个瘦子,我浑身上下储存的用以御寒的脂肪极少。我脂肪少并不是因为我生活上条件艰苦,那时候我的生活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我起码是一个每天能吃饱饭的主儿。我每天三顿饭一顿不落。
我每天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准时起床,早饭我是不跟大家一起吃的。我会烧一壶热水,水开之后我会给自己冲一个“鸡蛋茶”。这种吃法我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了,至今没有发现它有什么不妥之处。小时候在老家我就这么吃。这种吃法是我跟着我的爷爷学来的。
我的爷爷每天早上也会雷打不动的吃一碗鸡蛋茶。他每次冲两个生鸡蛋,我也冲两个生鸡蛋。他每次冲鸡蛋时都会先用开水烫一下碗,我每次冲鸡蛋时也会先用开水烫一下碗。他说烫过的碗泼出来的鸡蛋更熟。我爹林解放也说烫过的碗泼出来的鸡蛋更熟。每天午饭和晚饭我跟大家一起吃。
听说,从前山里的“山巾”每天只吃两顿饭。这个说法我在铁凝的小说《哦,香雪》里找到了证明。香雪在火车上跟人换鸡蛋时,人们问她山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说两顿。我同学的妈妈也是一个山巾。他的爸爸四十岁了还打光棍,村里人都窃窃私语的笑话他。
村里人有很多优点,淳朴老实,吃苦耐劳。村里人也有很多缺点,眼界狭窄,传谣嚼舌。同学爸爸冬天里跟着媒婆跑到太行山深山里买了一位二十岁的大姑娘。他们结为夫妻,生了三个孩子。听闹过他们洞房的邻居说,那个山巾在娘家时一天只吃两顿饭。
讲真,一天只吃两顿饭其实足够维持生命,我从前有段时间特别慵懒,我一天也吃两顿饭,上午十点左右一顿,下午四点左右一顿。经济不发达的时候,一到冬天农村地里的庄稼就没了活儿,人们没有别的劳动要做,整日整日的蹲在街门上闲着。为了节省粮食,一天只吃两顿饭完全属于正常。这在企业上叫压缩生产成本,降低不必要的劳动开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省下更多粮食,才能把粮食卖了换钱,才能把换来的钱存上为未来积蓄更多机会改变命运。
有梦者天助,嘲笑者自愚。
我打心眼里认为每天只吃两顿饭不是一件丢人的事。韩信尚且有胯下之辱,何况我辈平凡乎?我的姑姑和表姐知道后经常劝我记得按时吃饭呀。其实我是一个瘦子这件事跟我吃饭真的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每天中午吃四个馒头,晚上喝两大碗打卤面。可以说,在饭量这件事上,我已经超过了我爹。
我上初中时就已经每天中午能吃四个馒头了,我和同班同学郑光明一起搭伙吃饭,郑光明一顿饭能吃八个馒头。我一顿饭能吃四个馒头。郑光明放学回家需要养牛喂猪干农活,我每天放学除了吃饭还是吃饭。郑光明体重一百四十斤,我体重一百多一点。站在一起我们两个的肩膀完全平齐,身高却相差了四十斤。同学们已经开始不叫我的名字了,他们给我起外号叫我“较瘦”。每次听到这个外号我都没有一丁半点儿的生气,我知道起外号是因为大家关注我,而这这比默默无闻好多了。
多年以后,当大家久未蒙面的突然聚齐在新组建的微信同学群里时,人人都还对我这个“较瘦”记忆犹新,有的人竟然完全陌生到忘记了姓名。老同学叫我较瘦我总是爽快的答应,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会幽默风趣的说:“孔子曰,瘦人长寿。”
现在我就把我问什么瘦猴儿的原因解释给你听,这件事你要完全保密,要不然大家又要给我起新的外号了。我瘦是因为我肠胃不好,吃进去得东西只很少一部分被身体吸收。这个毛病是我经常吃方便面让胃病给闹的。正常人一天跑一次茅房,有的人甚至还便秘,我一天跑两次茅房,便秘用开塞露这种事儿压根儿找不上我。我也是内热体质,身体里一年四季的像燃着一个小火炉。小火炉把我好不容易吸收的那点营养全部燃烧了,十分勤勉,一点儿不剩。用姑姑的话说,这叫不挂肚儿。
我怕冷,很少出门的我就呆在家里。北方的冬天是寒冷而漫长的。一年有十二个月,一年有四个季节,如果平均下来每个季节应该是有三个月了。起码数学上的算法是这样的,一个季节有三个月,冬天有三个月。然而这是笼统而书呆子气的算法,真实的情况是,我这里的冬天足足长达四个月,从头一年的十一月持续到第二年的三月初。我指的这四个月是寒冷期陪伴我和我的乡亲们的时间。如果有人硬要跟我掰着指头说三月都已经是春天结束了,那么我也只会微微一笑。辽阔的塞外一年只刮两场风,一场持续半年的那种风。西伯利亚一年只有冬季和夏季两个季节,XJ的冬天从九月揭开帷幕。
冬天一旦降临河郭街就开始刮风,北风瑟瑟,即便是偶尔晴朗的白天锋利如刀子的微风也会轻轻划过脸颊。除了刮风北方还盛产雾霾。这种霾会毫不吝啬的恩赐于整个冬天。家家户户取暖的炉子烧的旺旺的,一股股浓黑的烟雾顺着烟囱缓缓的爬升的低矮的天空。我曾幻想童话世界的林中小屋里生着一只取暖的古铜色火炉,袅袅的青烟点缀了我的罗曼蒂克的遁世隐幽的梦。然而现实不是梦想,冬天的雾霾如野马如尘埃,对病人是最大的死亡杀手。
呆在家里的我可以说是邋遢至极了,我每个星期才洗一次头,两天才刷一次牙齿,十天甚至更久才刮一次胡髭。侯仙女说你看看你像个要饭的。我突然好奇古代那些住在监牢里的犯人是不是跟我也一样的臭气熏天呢?他们当然是臭气熏天了,他们还吃喝拉撒全在一个暗黑小房间里,虱子在头发里建设城市,蟑螂穿梭在潮湿的天堂。他们过的那是非人的生活,侯仙女问我,你要不要也试试?
有一天傍晚我爹回来了,他匆忙的吃了一口饭就回家照看他的新孵化出来的鹦鹉雏鸟了。我爹一天到晚的忙,从十五岁忙到五十岁,忙到现在。临出门前他在饭桌上跟我说:“你爷的洋车没了。”
“怎么没的?”我惊讶地问。
“还能怎么没的,八成是被人偷了。”
“在哪里被偷的?”
“面粉厂。”
面粉厂就是以前的老面粉厂。后来老支书因为和新支书赌气,把它用三十万的价格卖给了耶稣教。村里一些信奉老天爷的老头儿老太太在面粉厂大门前搞了一个月的静坐也没有挽回耶稣入侵的局面,十字架很快就在河郭街最繁华的大街矗立起来了。信仰自由,上帝保佑你。信仰高贵,老天爷是个穷逼。
“怎么偷的?”
“你爷下午在外面玩儿,看见几个老头儿在那里吵吵就凑过去劝和,心想着村里到处都是摄像头监控的还能把自行车给丢了?干脆他就没有上锁。结果还真让人把车给推走了。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个老头儿推错了呢,他就傻乎乎的站在原地等。偷都给你偷了,还会还回来?贼不落空,别以为你是个老头儿他就可怜你!”
“去监控室找找,说不定还能找着。”
“你别想啦!我回来就去村里监控室找了,没找见人。村里的摄像头距离自行车停的位置远,刚好照不住。一个白色的圆形摄像头还近点,可那是派出所安装的,咱们这里看不见。我又跑到超市里看人家的摄像头,可人家的摄像头是往里看的,外面的事儿看不见。”
“那明天去派出所看看,既然有监控,说不定过几天就找见了呢。”
“谁一天天的有时间给你找监控呀!我明天还得出门打工呢。都不干活了给你找自行车,家里喝西北风呀!”我爹越说越生气了,他不是不耐烦自行车丢了,而是不耐烦村里这么多监控全是摆设,连个自行车都看不住。
“那明天我去吧。最佳报案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一会儿我吃完饭先报个案。省得明天超过了报警时间。”
“丢个自行车还报案?前年村里老林家小子新买的小轿车被偷了,到现在还没找见。光说让做个笔录,找摄像头,一路看着贼往旁县跑了结果不追了!说是出了县界这事儿就不归咱们管啦,要去旁县重新立案!立案立案立个头案,在纸上写写字儿就能抓到贼早就天下太平了!”
“我明天去派出所试试,说不定现在变好了呢。希望还是要有的,万一呢。”
第二天各种忙碌,结果可想而知,就当丢了喂狗了,唉,人生有很多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