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庙堂之高

莫循是被踢醒的。

闲暇而舒适的时光如同医师给他的心灵推拿了一番,也将多日来落下的尘埃统统扫除。

他努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看到了一个长相坚毅,胡须翩翩的男子站在身旁,无意识地顺嘴一秃噜:“爹。”

刚一发声,他瞬间便惊醒了,直接蹦了起来:“爹,你回来了。”

莫业笑着点了点头:“嗯,回来了。”但随即右手指了指地上的一团生物,下巴朝莫循抬了抬。

莫循顺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若曦在地上蜷成一团,两只黑爪子早已经将身上的衣服染得一片一片黑的。

莫循有些无语和头疼,这姑娘估计是这几年一个人在斗阁待着,自在惯了。莫循弯着腰推了推她,若曦动了动眉头,挣扎着张开了眼。

她稍微恍惚了一下,问道:“世子,有事吗?”

莫循笑了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若曦艰难地爬了起来,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莫业,她彻底清醒了,慌忙地行了一礼:“奴婢参见王爷。”

莫业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若曦正要退下,看见旁边仍在燃烧的火盆,便要收拾一下,她加的煤炭有点多了。

“让它烧吧,明天再弄它。我和循儿在这坐会儿,你下去吧。”莫业阻止了她,若曦这才退下,莫循却在旁边眼神一凝。

莫业走到火盆旁边,背对着院门坐了下去,又冲莫循招招手:“你也坐到这,咱爷俩说说话。”

“你对这小姑娘倒是一见如故,性格看上去也比以前好多了。”等莫循刚坐下,莫业便感慨了一声。

“山上清净,自然能给我一些感悟。住惯了清净之地,自然也更喜爱人心的清净。”莫循烤了下手,又狠狠地用手搓了搓脸。

莫业叹了口气:“你如果真能呆在山上,我也许能保你一世清净。”他又顿了顿:“这何尝不是你娘的心愿?”

莫循表现得突然有些烦躁,他拿起捣火棍用力地捣着煤炭,语气也有些高扬:“那清净是你向那些狗屁人物妥协来的!”

他的情绪更加激烈了:“你和我娘这辈子辜负过这个国家吗?凭什么几个狗屁人物争皇位带来的后遗症落到我们家?军队,军队是用来干什么的?不是保家卫国吗?他们用军队去搞所谓的靖难,就留你一个人去边疆抵抗胡人入侵?脸呢?他们的脸呢?现在好了,边疆好过点,就准备卸磨杀驴了?那些世家,那些皇族,他们只会吃屎吗?”

“哐当”一声,捣火棍已经被莫循扔在地上,他的语气低沉了一些:“我既然选择回来,那您的后半生、我娘的遗愿、边疆的安全,这些东西我一力承担。”

“至于那些人,”莫循顿了顿,“我一个也不饶恕。”

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传来,莫循扭了下头,便看见莫业,朝廷的四大异姓王之首,在五年前独挡匈奴二十万大军,被赞为“北疆天柱”的铁血男儿已经泪流满面。

良久,莫业才缓缓说道:“我这一辈子啊,唯独对你娘和你有愧。你娘的病啊,说到底就是心力交瘁导致的。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我难道不恨吗?可恨就我可以随着性子来吗?”

“这天下自分裂以来出了多少狗屁窝囊事!说是四大异姓王东南西北驻守,可除了咱那一支,其它三个根本就是防南边的。”

“他们成天说攘外必先安内。可我知道啊,自太祖崩了以后,大燕统一天下的希望就没了。”

“整个朝廷,君不君,臣不臣。皇上还在找隐皇帝的余孽,他就不知道‘国兴则妖孽消’的道理吗?兰阁的大臣哪一个不是手腕强横的主,可大部分为啥就光顾着为自家牟利呢?”

“你说他们要卸磨杀驴,我也知道啊。五年前,他们叫我‘北疆天柱’,可现在他们私下骂我‘苍髯老贼’!”

“我不是不懂,他们怕我这个‘皓首匹夫’造反。可他们就不想想,我有啥凭仗?就凭直属的那一个河间郡与不到两万人的北府军吗?边疆的其它军队没有朝廷命令我指挥的动吗?如果没那个统北疆武事的官职,五年前的匈奴守得住吗?”莫业表现得愈发愤懑。

但随即他的语气又开始低沉:“可我能撂担子吗?边郡就那点兵力,本来对匈奴就是勉力抵抗,再出点变故,边郡的百姓怎么办?”

说完,莫业猛地起身,径直走向斗阁的大厅。莫循也紧随其后,一言不发。

坐在椅子上,又一阵沉默后,莫循才轻声问道:“秦叔不是说府上没探子了吗?”

“这种东西是杀能杀光吗?不给宫内留一两个,宫里能睡好觉?”莫业揉了揉额头,“你秦叔不知道的话,表现得真实点,宫里也相信点。”

说完这句话之后,莫业就看着莫循,看了好久又突然开始笑:“你这五年在山上也不算虚度,反应挺快。”

“那是,”莫循挑了挑眉头,“反正我没记得您什么时候叫过我循儿。”

说完之后莫循正了脸色:“几真几假?北疆形势确实很糟糕吗?”

“全是真的!”缓了一下,等莫循的脸色变凝重之后,莫业才好整以暇地笑道:“不过是少说了一些东西罢了。”

莫循的脸黑了,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又被莫业堵住了嘴:“北疆的事你先不用管,在京城这些日子你最好把人生大事确定一下。”

莫业叹着气:“你都马上要及冠了,这事还没影。你看季家那头季黑犬,人家孩子都三个了,你呢?”

“门当户对我不在乎,娶妻娶妾我也无所谓,你赶快给我生个孙子就行。刚才那个若曦是吧,她也不错,知根知底的。”莫业一下子说了一大通,唾沫星子喷得乱飞。

莫循挠了挠头,苦笑连连,但也不接腔,而是选择换个话题:“刘寇是怎么回事?还有,我被刺杀了。”

莫业也不在意,毕竟他也只是催一下莫循,见他不接腔便不在多说:“刘寇的来数你也知道,当年杨旭给我下的眼药,让我收个仇人的儿子做养子,而且也算太祖安排的一枚棋子。前些年还算本分,我也觉得仇不殃及家人,就当养一个闲人。但你去武当这五年,我又常在边地,他就开始跳了,一方面和他父亲部下联系,一方面又去和魏王勾搭上,还暗地里诋毁我。”

“前些日子,他听说你要回来了,竟然异想天开,准备去刺杀你,然后以养子身份以后继承我。于是他就找了魏王的人,魏王同意了,然后扭过头就派人给我说了这件事。”莫业的语气很不屑,也不知道是只对刘寇还是包括魏王。

“既然他给我递刀,那就刺杀呗。然后把刘寇杀掉,在皇上的面前也算过得去,至于对外就说是病死。”

莫循听的目瞪口呆:“他有这么蠢吗?以前看着挺聪明的啊!”

莫业的语气愈加不屑:“小聪明而已,与其说他蠢,倒不如说是利益蒙人眼。甚至刺杀这个主意都是魏王给他出的。”

“魏王?”莫循彻底明悟了,看着莫业说道:“魏王以他做桥,看是否能在军队插一手,后来又主动将他卖了。先给他出主意,让他刺杀我,再将这个消息给你,赚个人情。”

莫循突然感觉很不是滋味:“凭什么啊?吃完东家吃西家,坏人好人全让他一个人当了。”

他突然仰起头:“我们不认行不行啊?反正双方都不会宣扬。”

“呵呵!”莫业嗤笑了两声,显然在感叹自己儿子太年轻,他准备教育自己儿子一个道理:“青稚,你要明白。政治与常理是不一样的,魏王虽然是强卖给咱们一个人情,但这个人情我们必须要接。不是因为他确实帮我们解决了一个麻烦,更是因为魏王的势力比我们大。”

莫业的声音又加重了几分:“如果魏王登基,这个人情,我们更要认。对于皇帝来说,我们欠他人情好过他欠我们人情。”

“但是如果秦王登基了,”莫业的手用力地向下一挥,“那就是我们和魏王有仇了。”

莫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过他的注意力马上又被另一件事牵走了:“那太子呢?太子要被废了吗?”

“最多再撑一年。先皇后就在位一年就去世了,没来得及替他结交政治势力,母家也只是普通侯爷。他朝中的支持者就一个司徒算是排名第三的重臣,也就是他岳父邓选,却又在武将中插不上手。他还面临秦王与魏王联手,才情也只是中等,能撑这么长时间还得算是皇上留的几分情面。”莫业叹息了两声,显然也有点唏嘘。

又扯了两句别的,莫业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外公现在状况怎么样?”

莫循轻瞥了下嘴,但也没敢放肆,回道:“师公他……”被莫业瞪了一眼,又连忙改口:“外公他一切都好,道行也越来越深了。”

“那他教你学道了吗?”莫业追问道。

莫循知道莫业的顾虑,但他对学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喜欢,在武当山上也只是跟着外公学谋略执政的。他摇了摇头:“外公他只是要求我穿道袍,其他的都随我,并没有教我学道。”

莫业松了一口气,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又聊了一会儿,“行了,你休息吧,毕竟也是舟车劳顿。”莫业站了起来,“明天还有场丧事要办,里子我们拿走了,但也得给外人留个面子。”

莫循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但又突然想起了城门的马车,急忙说道:“今天在城门口处遇到了一辆楚国的皇族马车。”

莫业愣了一下,不过也明白他的意思。在这种非常时期,又有楚国的皇族马车到来,的确应该谨慎。于是,他点了点头:“嗯,我知晓了。”

但莫业又到莫循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交给我,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说完,便大踏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