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涩年华
  • 曹嵩
  • 5422字
  • 2022-09-01 15:37:19

十五

过年期间,时不时有人会放炮仗。梁月鹏家土坯小屋旁,已长成一个标致小伙子的梁长春放了一个炮仗,然后笑嘻嘻地走向梁月鹏,梁月鹏有心事道:“长春,你去过江苏的那个什么地方?你说到那里就能进厂?”梁长春说:“江中,是长江里的一个岛,是一个县,家家都住楼房,富得很。”梁月鹏神往道:“那你可准备再去呢?”梁长春说:“当然去。”梁月鹏笑嘻嘻道:“那我俩一道去。”梁长春说:“好。”梁月鹏一下子精神倍增,来到吊环下,蹿了上去。梁长春来到跟前看着,数着数:“一、二、三……”梁月鹏在勇猛地拉吊环。梁长春数着:“八、九。”梁月鹏拉不上去了,下来,说:“九个。”涨红着脸。梁长春说:“江中那边到处都是厂,不少家里都摆着车床做螺丝。”梁月鹏说:“去那边有几天找不到事做在哪儿待?”梁长春说:“我认得一个老板,我在他家干过,那边人都好得很,在他家住几天肯定行。”梁月鹏欣喜道:“那我们明天就去吧。”梁长春说:“明天是十二,本来我打算过了元宵节再走的。”梁月鹏说:“明天就走吧,过了元宵节打工的人多。”梁长春说:“好。”

次日一早,天还黑乎乎的,间或有犬吠声。梁月鹏拎着一个装了东西的塑料编织袋,梁长春拎着一个装了东西的行李包,一起向村头走来。梁月鹏说:“我就不带被子了,带着被子难看得很。”梁长春说:“到时候问人家借一床被子先盖着。”梁月鹏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来问我二哥要二十块钱,不然没路费。”说着把塑料编织袋放在梁长春跟前地上,离去。

梁月鹏来到梁月洲家门前,敲门,声音收敛得有些低:“二哥,二哥,还在睡吧?”没有反应。梁月鹏接着喊:“二哥,二哥,二哥……”梁月洲妻的声音:“月鹏在喊你。”梁月洲迷糊的声音:“谁在喊?”梁月鹏说:“二哥,给我拿二十块钱,我和长春一起去江中进厂打工,没路费。”梁月洲清醒的声音:“我这跟前暂时没有,我起来帮你问长根借。”接着是起床穿衣的声音。门开,梁月洲已穿好衣服,对梁月鹏说:“走。去找长根借。”

梁月洲在前,梁月鹏在后,他俩穿过两条田埂,梁月鹏赔笑道:“二哥你要不来我借不到。”梁月洲爽快道:“你借你什么时候还呢?我到月工资来了就能还掉。”他俩来到一砖瓦房前,贴近一窗边,梁月洲爽气道:“长根,长根,给我拿二十块钱。”没有反应。梁月洲接着喊:“长根,长根,给我拿二十块钱。”兄弟俩有点着急地等待着回应。梁长根的声音:“翠花,起来拿二十块钱。”兄弟俩心里踏实了,等待着。梁长根的声音:“翠花,睡得这样死?起来拿二十块钱。”翠花翻身并发出亲昵的呢喃,接着说话了:“拿二十块钱搞甚个?”梁月洲说:“月鹏去江中没路费,借一下,我发工资了给你。”翠花的声音:“月鹏去江中?等一下,就来拿啊。”

天色见亮,梁长春站在村头等着梁月鹏。梁月鹏跑来,说:“借钱借迟了,天快亮了,快走!”梁长春笑道:“我也是的,我每次出去打工就怕被人看见,家户人厌得很。”梁月鹏和梁长春急急地走上公路,身后传来犬吠声。

梁月鹏坐过小汽车,但没有坐过火车,这次要坐火车了,真是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有激动,比没激动,肯定要好。否则,活着还有啥意思?与一根木头相比,有啥两样?行驶的列车车厢里,梁月鹏和梁长春坐在一起,他俩新奇地望着窗外的世界。梁月鹏说:“我就不相信,十个里头没有一个是好的,十个里头只要有一个帮我们一把就行了。”梁长春笑嘻嘻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马上到镇江下火车,再坐汽车,到长江边下车,过轮渡。”梁月鹏一时来了信心,说:“街上那么多漂亮丫头,我就不相信一个都撞不上。”梁长春乖巧道:“说不定人家心里喜欢我们不好表白哩。”梁月鹏笑嘻嘻道:“那是。”梁长春说:“先到那边进厂有个稳定的职业。”梁月鹏说:“能干的都干。”梁长春很新鲜地问道:“月鹏,你不是喜欢写电影剧本吗?”梁月鹏说:“是,怎么了?”梁长春说:“上次我路过滨江,看到马路边上插着一块滨江电影制片厂的牌子,你可以去投投稿啊?”梁月鹏说:“我也看到过,下次一定去。”梁长春说:“你剧本要是被他们采用了,拍成电影,那多好啊。”梁月鹏笑嘻嘻道:“我也想啊。”梁长春说:“你不是说滨江你有一个朋友是战斗英雄吗?他叫什么?”梁月鹏说:“叫许在然,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山作战一等功臣!他是我们光明人,我慕名到他部队找过他,一方面是采访他,一方面是我想当兵。”梁长春说:“那你怎么不当兵呢?”梁月鹏说:“我不是眼睛近视吗?”梁长春伸手要梁月鹏的眼镜,说:“你眼镜我戴一下。”梁月鹏摘下眼镜给梁长春,梁长春戴上,很快摘下,说:“晕。”梁月鹏笑道:“你不能戴。”梁长春端详着梁月鹏戴着眼镜的模样,说:“你们戴上眼镜看起来就不一样哎。”梁月鹏欣慰地笑了笑。车轮滚滚,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鸣叫着驶向远方……

梁月鹏和梁长春到镇江下了火车,接着乘汽车到达长江边上汽车渡口,准备过轮渡。江面上,一艘空的渡船驶来。司机回头喊道:“快轮渡了,下车,全部下车。”乘客纷纷下车,梁长春对坐在另一处的梁月鹏招手,说道:“到这儿来,到这儿来。”梁月鹏走到梁长春跟前,梁长春小声道:“躺倒,不下去没事。”乘客几乎下完。梁月鹏和梁长春在车后面的座位上躺下来。还有一个老头在车前方的一个座位上歪下了身子。渡船靠岸,汽车向渡船驶去,上了渡船,其他的汽车也上了渡船,车下的乘客纷纷踏上渡船的甲板。渡船离岸,向江心驶去。江面上,波光粼粼。船尾翻起白色的浪花。汽车内,梁月鹏和梁长春伸出头来,新奇地看着江面。江面上有鸟在飞,远处是其他船舶。汽车内,梁长春看到一个座位上有一大瓶已经喝了一些的雪碧,惊喜道:“月鹏,有喝的了,是好家伙。”拿起雪碧。梁月鹏说:“这是什么?”梁长春说:“我也不晓得,反正我刚才看见那个女的喝的。”梁月鹏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拿过来,看着上面的字,俩人念道:“雪碧。”梁月鹏不放心道:“能喝吗?”梁长春说:“我来喝。”拧开盖子,嘴唇合上瓶嘴,仰脖喝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有好多泡沫,都刺啦刺啦的,还甜,爽得很。”梁月鹏盯着雪碧道:“我也喝一口。”前面那个老头已坐起来,在定定地看着他俩。梁月鹏仰脖喝了一口,梁长春接过来又喝了一口,梁月鹏接过来又喝了一大口,雪碧喝完了。渡船靠岸。汽车驶离渡船,上了岸,径直开去。乘客从渡船的甲板上走下来,跟着汽车追去,梁长春和梁月鹏坐在车里面向在车后面追赶着的乘客欣喜地挥舞着手臂!汽车在适当位置停下,车门开,乘客纷纷进入汽车,在各自位置坐下。汽车行进。那个女的,三十多岁,城市人打扮,伸手拿起雪碧,见是空的,说:“怎么了?谁把我的雪碧喝了?”左右前后看了看。前面那个老头回转着头,盯眼望着这个女的,又望望别处的梁月鹏和梁长春,意思是在告诉这个女的:就是那两个人喝的,真的,我亲眼所见。梁月鹏和梁长春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该女的骂了一句:“不要脸,当尿喝了!”该老头依然望着该女的,该老头脸上显出一丝满足。

梁月鹏和梁长春乘汽车到达江中后已近傍晚,他俩便抓紧赶往梁长春曾经的老板的家。夕阳西斜,他俩各自拎着行李,风尘仆仆地来到三岔路口。这里地势高亢,一边是一个工厂,一边是一个加油站,后方是县城。他俩唱起了歌曲《走四方》,唱功虽无法与韩磊相比,但也唱得豪迈,唱得阳刚。梁月鹏说:“长春,你那个老板能留下我们两个吗?”梁长春说:“恐怕不行,他那个小工厂只要一个人,恐怕会留下我,你在我这儿住几天,白天去县城找工作,找到工作了我到你那儿玩,过几天你再到我这儿来玩,这样不好吗?”梁月鹏说:“好。多亏你了。”

老板果然只留下了梁长春,但也同意梁月鹏在梁长春这儿住几天。一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铺,梁月鹏坐在床沿,梁长春提着一只热水瓶进来,微笑道:“这是我从老板家拿的,用热水泡泡脚。”梁月鹏起身拿塑料盆去墙角接凉水,然后回来,对上热水,俩人坐下脱鞋,一起泡脚。梁月鹏担心道:“这工作不好找哎,我一个人都认不得。”梁长春说:“你还没找,像你高中毕业都考上大学了,比我初二没上完要强多了。”梁月鹏欣慰地笑了笑。梁长春说:“我的老板要是要两个人就好了,我们两个在一起干在一起住,你也用不着去找工作了。”梁月鹏总有点犯难。

梁月鹏在梁长春这儿待了一日,第三日便一个人去县城找工作。经过三岔路口,他看着那个工厂,不觉驻足,在寻思着,然后迈步向那工厂走去。他到了工厂大门口,看见一个朴实、体面的农村妇女从厂里出来。梁月鹏觉得此妇女面善,便走上前去问道:“请问,你们厂要不要人?”妇女一愣,看了一眼梁月鹏道:“我不知道,你去里面问问。”梁月鹏瞅着妇女,执意道:“你肯定也知道一些,我想找个工作。”妇女朴实地一笑道:“我们都在这儿干粗活,我还是别人介绍来的。”说完走了。梁月鹏看着妇女向下坡处一个地方走去,无聊地站了一会儿,也向那儿走去。那儿有一私人小诊所,妇女走了进去。梁月鹏跟了上来,无聊地犹豫了一会儿,也蹭了进去。小诊所里,中年矮个儿男医生对妇女耍贫嘴道:“我当你今上午不来了呢!你不来,我想摸也摸不到了。”说着拿针管吸药水。梁月鹏站在一边看着。医生看了看梁月鹏道:“你好,你是看病的吗?”梁月鹏说:“不是。”医生走过来给妇女屁股打针,妇女不好意思地往下褪了一截裤子。医生说:“打针有什么好丑的?谁没长屁股啊?”妇女含羞带笑道:“去死。”梁月鹏被逗笑了。医生看了一眼梁月鹏,说:“你这儿就是一块大理石,我一针下去也让它见红。”注射完毕,医生说:“怎么样?可快活?”妇女系起裤子,羞红了脸,嗔怪道:“油嘴滑舌的。”转身跑了。梁月鹏目送着妇女。医生看着梁月鹏,似笑非笑道:“像她们来打针,你不把她打到位她不快活。”放下针管,“你有什么事?是哪里人?”梁月鹏掏出身份证递给医生,说:“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显带有请求的语气,“家里比较穷,考上大学没钱上,想出来找个工作。”期望地看着医生。医生看过身份证,将它还给梁月鹏,端详着梁月鹏,语重心长道:“考上大学没钱上,家里这么穷啊!我来帮你找个事做。”梁月鹏感激道:“谢谢。”医生说:“我来给你写一封信,我认得江中县五金厂的一个副厂长,你到他那儿去干,把技术学到手,一辈子饭碗。”说着拿纸笔趴在桌子上写起来,“我这人喜欢说两句,没有坏心,我在你们江汉当过兵……”

梁月鹏如获至宝地拿着恩人医生写的信,找到了江中县五金厂,很快被安排到车间工作。车间内,一个个工人站在一台台钻床前操作。梁月鹏也站在一台钻床前,把一个铁块放在钻台上钻孔,操作逐渐熟练起来,然后把一个个钻好孔的铁块整齐地放置在一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来到跟前,看着梁月鹏干活,鼓励道:“小梁,你干得不错,要把你的文化知识和生产技术结合起来,一辈子有饭吃,以后在这里讨一个老婆成个家。”梁月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干部走了。梁月鹏继续用钻床给铁块钻孔,一个个钻好孔的铁块被梁月鹏整齐地放置在一边,堆积越来越多……有人喊了声:“下班了。”梁月鹏把钻床旁已钻好孔的铁块又整理了一下,然后脱下手套放在钻床上,离开钻床……

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候,一天下来梁月鹏就腻了!这种活干起来太机械,几乎全是体力劳动,也就是不断地动手动脚干活,很快梁月鹏就害怕上班时间的来临,上班的时候他又不断地数着时针缓慢地推移,急切地盼望着下班的神圣一刻!下班后,梁月鹏到厂周围和街上转一转,又能转到什么东西呢?可能有什么艳遇和知遇吗?厂里仅有的几个姑娘,漂亮的已各有其主,丑陋的却对他殷勤有加。街上的姑娘更是各行其道,梁月鹏也无法和人搭讪,又怎能无端地找人搭讪呢?勉强去搭讪又有何用呢?倒是有一次,梁月鹏在菜市场帮他的恩人医生的母亲卖蔬菜,却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从他面前走过,一直对他妩媚地微笑,梁月鹏一下子心血来潮:“她爱上我了!”继而又责怪自己傻乎乎的,把她放走了,没有立即招揽她买菜从而和她搭讪。后来恩人医生的母亲主动告诉梁月鹏,刚才从他们面前走过、一直笑嘻嘻的姑娘是个很不检点的女人,和她的儿子——梁月鹏的恩人医生有婚外性关系。厂里的一位工资很高、德高望重的老师傅谆谆教导梁月鹏,干钳工,要用好三样东西:一把榔头、一把锉刀、一把游标卡尺。说老实话,梁月鹏对这三样东西都毫无兴趣,对老师傅钟情于这三样东西深感奇怪和不可思议。梁月鹏又没有学历,不可能去干文职的事情,那就只有挨一天是一天了。

一日,在另一车间,一台台高大的冲床,其中一台正在工作,一张偌大的铁皮被推移到冲床的冲锤下面,冲锤下压又缩回,“咯噔”一声,铁皮被冲出一副眼子。铁皮向前推移。冲锤又下压并缩回,“咯噔”一声,铁皮又被冲出一副眼子。如此往复。扶着铁皮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包括梁月鹏,在向前推铁皮。铁皮却移不动了,被粘在了已缩上去的冲锤上。其中一高个子粗犷小伙子举起木锤,“啪”地落下,敲在冲锤边的铁皮上。扶着铁皮的梁月鹏眼睛一闭,同时身子一颤。铁皮脱落。扶铁皮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看到梁月鹏这样,便哈哈大笑。继续冲眼,铁皮又被粘上去。粗犷小伙子又举起木锤,“啪”地落下,敲在冲锤边的铁皮上。扶着铁皮的梁月鹏眼睛又一闭,同时身子一颤。铁皮脱落。扶铁皮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看到梁月鹏这样,又哈哈大笑。继续冲眼,铁皮又被粘上去。粗犷小伙子举起木锤停在空中,逞强地、双目炯炯地看着梁月鹏!扶铁皮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出神地盯着微笑着的梁月鹏!木锤突然下落,“啪”的一声,敲在冲锤边的铁皮上。扶着铁皮的梁月鹏眼睛又一闭,同时身子一颤!铁皮脱落。扶铁皮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两个姑娘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