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落子无悔

“我是有别的打算。”

黄土路上，轮合辙，车慢行，身侧马蹄沓沓，风过萧索沉沉。

李灵的声音就像是魔鬼的催命符，在着荒野的夜晚，幽幽响起。

“我对你说过谎。”

“什么？”

“突厥话。北地的流民，或许不会说，但一定听得懂一些常用的话语，很多时候，这些简单的话语会帮助他们保住性命。”

“他们不仅来这里抢粮食，还会在这里抢人……”

“嗯。”

“所以，你说你懂突厥话，那你就是准备……”

“我会北出雁门，沿着商路，一路朝着突厥石国进发。现在掌管突厥虎师的人是达勒哈，那是吉利的表叔，是他亲信中的亲信，我会向他出示虎头飞鹰戒，令其调动虎师大军南下，迎回吉利。”

“这是个不太靠谱的提议。”

李艾轻声回应。

先不说雁门关距离突厥石国有接近上千公里，中间狼豺虎豹肆虐，沿着商路打劫的突厥小部落也数不胜数。

单骑出雁门，看似好像很霸气，但其实，这就在赌命。

如果是十多年前，不管是太宗朝还是高宗朝，借着大唐的兵威，“天可汗”的英名，还能出现像王玄策那样的人物，但……现在不一样了，西域诸国虽然崇敬大唐但更加惧怕突厥人。

尤其是大唐改国号为武周后……

这也是突厥人日渐嚣张的原因所在。

而退一步讲，这女人去了石国，单凭虎头飞鹰戒又怎么可能调来突厥虎师？

石国的防御不要了吗？

对其他部落的威慑不做了吗？

虎头飞鹰戒在突厥的象征意义很大，但也就仅限于象征意义，这玩意儿的地位可不是虎符，它只代表突厥大可汗，实际上是没有直接调集军队的权力的。

“我知道，但是莫度把持幽州方向的商道久矣，李青霞在的时候，我们的商队只和莫度的人做生意，他们假节阿悉结部落的名号，垄断商路长达一年半……如果你是突厥的其他大贵族，你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当然是干他丫的啊！

李灵的这句话点醒了李艾。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别的时代或许还稍微差一点，但隋唐时期，中原王朝周围的这些个国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想要和中原贸易。

这条沿着丝绸之路建立起来的商路，所能赚到的财帛绝不是一星半点的，那个时候谁掌握了通往大唐的商道，谁就拥有最大的话语权。

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当属大唐。

哪怕现在的大唐改了国号为武周，但商品还是那些商品，人也是一样的。

虽然武周在西北边境还是有凉州等贸易城市的，但直接和突厥进行贸易的路线，还真就只有幽州这片地区。

这是武周朝特有的一个奇景。

另外的两条商道被新崛起的契丹和吐谷浑人给占据了，凉州地区直面的其实是来自西域的诸国商人，崇州方向则面对的是归顺称臣的契丹。

所以，莫度掌握的，其实就是突厥唯一和武周直接贸易的商路，其他的商道，全都要过二遍手。

武周这边无所谓，和谁做生意不是生意呢？只要我稳赚就行了，而且扶植契丹和吐谷浑搞突厥，这笔买卖本身就很不错，太宗朝到高宗朝都是这么干的。

那么，突厥人乐意吗？

莫度和他的咄陆部很乐意，他跟李青霞合伙整了一出垄断，从中攫取的利益甚至让他都敢与跟坐拥虎师的努矢毕部叫板了。

但其他突厥贵族肯定是不乐意的。

之前吉利因为内乱而不知所踪，整个石国内的大贵族都乱作一团，无暇顾及莫度的问题，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你是打算引动突厥内战？”

“敌国乱，则我边境宁；边境宁，则仓廪足；仓廪足，则百战兴。”

“……”

李艾对她的言论不敢苟同，自古兴亡百姓苦，主动开启战端，是要背负很多东西的，至少现在的李灵还没有这个能力和资格。

其实，这也是李灵的破局的方法。

虎头飞鹰戒在她的手里，那么她就是吉利可汗的使者，也同时可以被称为吉利的亲信，如果她后续的所有打算都能成功，那就算武皇再忌惮她那李唐后裔的身份，也得捏着鼻子给她一份极高的荣誉嘉奖。

如此一来，李灵就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戍边大将军。

同时，她还可以成为武周和突厥两国的和平标杆。

当然，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死在北方。

可如果她真地从石国带着虎师回归……

就像当年邓艾入蜀时的选择，此役功成所能获得的利益，足够她赌一把了。

于是，李艾继续问道：

“你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

“你会死的，那是漠北，那里都是……”

“如果我回归，北地五州将迎来至少十年的和平；如果我回不来，但有虎头飞鹰戒易主，权力与财帛皆动人心，突厥内部依然会大乱，北地依旧可以得到喘息，那时，死我一人足矣。”

她的声音仿佛死神低吟，刻骨而决绝。

“那，你的流民部曲怎么办？”

“狄公会处理好的。”

这是李艾第一次从李灵的口中听到“狄公”这个字眼。

李艾沉默着，低垂着脑袋，看着黑夜中的黄土路面。

李灵转回头，默默地看了李艾一眼，跟着轻声说道：

“你那个土堡围困的方法过于理想化，而且所得颇小，我不可能把赌注放在这里，我一个人北出雁门或还可行，但是你的方法是要我带着大量工匠北上，哪怕只是走出雁门，这也是不可取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的工匠，都绝不允许离开大唐的国土。”

“哦……我，我知道了……”

大约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唐朝人观念吧，至少和李艾前世是不同的。

前世唐初还输给过吐蕃一两回，而这个世界，吐蕃直接就没了，那里现在是大唐的领土。

所以，唐朝虽然还是有和亲，但随行陪嫁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

想要财物和种子？可以，大唐地大物博给你们一点是施舍。

想要工匠和铁器？呵，你小子有二心啊，灭了你！

那些掌管唐朝八牛弩等高级机关术的匠臣世家，可是一个都不被准许离开。

甚至于，曾在太宗朝名声大噪的匠臣阎家，在高宗朝乃至二圣临朝的时期，他们连西京长安城都不能离开，有专门的内卫看护——半是保护、半是监视。

大唐八牛弩，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战争兵器了。

当然，唐朝征服四方还用不上这件兵器。

而且，李艾并不觉得李灵这是矫枉过正了，毕竟……

万一李灵麾下这些流民工匠里，就有不少学习了蛇灵机关术的人呢？

这个消息是李艾完全不知道的，李灵不和他讲，他永远也不清楚。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神狄世界的蛇灵机关术，可是袁天罡这位老学究的手笔，那机关术简直就是神乎其神。

所以，李艾能够理解李灵。

诶，神狄世界的机关术。

一说起这个，李艾就精神起来了。

当年看神狄，一个是看狄胖胖人前显圣，还有那说得令人热血沸腾的台词话本，再一个就是那些神奇的机关术了。

不止是庞大如蛇灵这样的组织，后来的黑衣社、铁手团，就连一个从朝中归隐回乡的员外家后院，都有那么厉害的杀人机关。

当然，那位刘查礼刘员外，曾经就担任武周朝的兵部司农郎，虽然无法进入匠臣的名列，但依然是一个在机关术上能力很强的人物。

可惜，财帛动人心啊。

李艾收回心思，把注意力放到身边的李灵这里。

她这一身普通的男装根本遮不住那玲珑有致的身材，自然挺立的腰肢和脊梁带着别样的风韵，内敛而神秘。

李艾不禁在脑海里想着，她平常都是怎么应对那些下属的呢？

唔……要么她的下属都是女的，要么她就得女扮男装……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可以看看她认真扮男装的样子呢？

忽然，李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

那极度沙哑的声音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出戏了。

“狄仁杰会按照你的想法，在铲除掉幽州的隐患后，率领幽州军攻入代州城，他会借着平叛的兵威，一举夺回代朔二州。”

“那雁门关怎么办？像你说的那样，雁门关上的守军，不是好相与之辈。”

李灵没吱声，草帽下的绝美容颜显露在李艾的视野中，她定定地看了李艾一会儿，然后才说道：

“我先知会你一声，我之所以驾着一辆牛车来接你，是准备给你机会逃跑的。”

“啥，啥？”

李艾懵懂地看着李灵。

但女人的双眸里，写着冷血和淡漠。

“我和你说过，雁门关的守将塔德菈，是莫度的猎鹰。”

“嗯……”

“她是个女人，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比我更高、更壮。传说她天生独眼，善使一人高的长弓，站姿若雌虎人立，行动如苍鹰捉兔，又有人说其长相和突厥萨满教的母夜叉极为相似，似鬼，也若神。”

“……”

为啥突然聊起对方的长相了。

还，还带着这么多的，不太对劲儿的形容词……

李艾心下忐忑了起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我见过她，现实里的她是个……嗯，很独特的女人。她带领的是莫度麾下的‘控弦之士’，和‘逐风者’长于快刀的近战搏杀不同，她的部曲善于骑射，善于长途奔袭，也更善于蛰伏。而随她一起进驻雁门关上的人，全部都是神弓手。”

自古弓兵多挂b，会骑马会近战的弓骑手更是……

“她们与其说是突厥士兵，倒不如说……更像是锐利无匹的猎手。很配她那‘猎鹰’之名。如果我按你的计策执行下去，我的人一定会损失惨重。”

的确，如果是正常的突厥人守军，李艾提出的土攻法自然是合理的，而且消耗小、收益高，但对方如果是这种神射手部曲的话……那继续按照李艾原来的方法去做，那就是有多少送多少了。

不过，奇怪的是，这样一支在草原或者戈壁荒漠上所向披靡的弓骑手部队，怎么被派来守城了呢？

关于这一点李艾没想明白，但他想到了李灵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了。

他和李灵安静地对视着，呼啸的风声，马蹄和牛蹄的行进声，在他们的耳畔响起。

“你……是要把我卖了吗？”

李灵的视线微微低下，说道：

“当虎师东来，莫度一定会召回她的七百控弦士。当年突厥西破昭武九姓诸国时，控弦之士深入敌城，于阵中射杀敌国大将，这是一支王牌中的王牌，我虽然忌惮，但不代表我惧怕她们，但如果有可能不与她对垒，我自然会很乐意。”

李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以缓解那无形中的压力。

“你这是拿我当貂蝉了啊……我真有这么大魅力？”

李艾轻笑着，跟对方开着玩笑。

李灵闻言突兀地转回头，目视这道路前方，挥了下手中的树枝，树叶轻飘飘地抽打在老牛的屁股上，牛车的速度只是略微提高了一点点。

忽然，一柄匕首，被她递了过来，并放在了李艾的腿上。

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李艾凝视了对方半晌，看到对方紧绷的身躯，还有故作平静的姿态。

“我猜，你一定很了解那个叫塔德菈的女人，你们打过很多次交道的，对吗？”

李艾并没有得到对方的正面回应，只是得到了对方说的这样一句话：

“按照我们现在的行进速度，到明天晌午才能抵达平型口。我会在那里休息、换装、换乘马匹。”

言下之意，在这驾牛车抵达平型口前，他都可以离开。

李艾沉默了半晌，再次问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把我带过去，就像是，呃，卖给那个……女人，那……那你会把我当成什么人呢？”

“……”

“不愿意说吗？”

“……”

“还是，不愿意面对呢？”

李灵依旧保持沉默。

李艾伸手握住了对方拿着树枝的那只手。

很明显，李灵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她建立起来的所有心防，差点就因为李艾的这个动作破了功。

“呐，瞅瞅你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你喜欢我的对不对呢？两次想要杀我，但都放弃了呢。”

有些贱贱的声音，带着调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对李灵来说，就……很煎熬。

“我本来不想说这些轻佻直白的话……但你准备拿我当那什么用，我就很不爽，可我好歹还是个纯爷们，就算战力像个鶸，可是，你也不能就真拿我当那啥吧。”

李灵轻咬下嘴唇，默不作声，她偏过头，完全不敢看李艾。

她害怕自己看到对方那张帅气的脸庞，就会因为心动而破功。

仔细看了李灵一会儿，李艾知道女人其实是在逃避，于是回过头，不再看李灵，而是看着天上的明月，还有深邃的夜空。

他轻轻拉着女人的手，伴随着牛车前行的轻微晃动。

曾经他自诩为棋手，现在倒是成为了局中的棋子。

但李艾却觉得，自己的思维愈发清晰起来。

他有一种，即使成为了棋子，也能掌握全局的感觉。

还是自己现在的实力太弱了呢……不过，这似乎是一个机会，这支不知为何出现在雁门关的控弦之士，也许会成为自己真正独立而发家的资本。

于是，李艾的语言里，不知为何多了好几分底气。

“老实说，身为比较感性敏感的女人，你还是尽量少给自己一些压力的好。不是谁都是武则天，你看看李青霞，为了权力，最后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李艾得寸进尺，用自己的手掌完全包住了对方的纤手，惹得身侧的女人身体紧张得发抖。

“其实我刚刚想说的是，如果那个叫塔德菈的女人，真如你所描述的那般，那么你应该是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吧……嗯，我指的是，送到她身边的其他少年。”

“……”

女人什么动作都没有，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心底。

“你未来一定是那个麾下能指挥几万人的大将军，但你也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看起来就气质出尘、杀伐果决的女刺客。”

李艾拔出匕首，用锋利的刃口，在自己腿上划了一道。

鲜血染红了李艾身上的丝质白衣。

女人终于撑不住，她转过头，定定地盯着李艾，眼眶泛红。

“落子无悔。”

李艾轻声说着，把匕首插回套中，从包袱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绷带，给自己缠上。

他一边缠，一边说道：

“你记着，不要把我当黄国公，把我当随手抢来的良家妇男，当流民里不得不卖儿卖女的穷苦孩子都可以，我可以受委屈，但老子不能对不起祖宗，大唐国公的英魂，你得给老子兜着底，你得让这个英名永远传下去，否则，千百年之后，人们一听一看，嘿，大唐国公就这？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

因为腿上伤口的疼痛，李艾的语气很冲。

女人依旧保持沉默，但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李艾并没有得到回音，他深吸一口气，鼓足气力翻回牛车后的干草堆里，他准备稍微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以应对明天即将到来的一切。

而李灵则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动静。

她和李艾没有国仇但有家恨，这些东西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的呢？

她喜欢李艾的诗才，也喜欢这个帅气的少年郎。

但……

她把李艾送上雁门关，未尝没有以此报仇雪恨的意味。

可李艾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冲击。

她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呢？

如同李青霞那般，为了权力疯狂到不再有李唐王族的底线，甚至和外族合作，引之寇边。

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让堂堂大唐的黄国公去给外族女子做……

呵……

她扪心自问，自己真地很恨李艾吗？

她恨的其实是黄国公李霭，恨的是那个为了保存自己而不顾别人死活的孬种，可是，这和李艾有关系吗？

他只是黄国公的私生子，他只想在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时代里活着。

回过头，李灵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郎。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如此端详这名少年了。

以前的每一次，她都带着满满的恨意，眼前总会闪现自己的父母亲人在诏狱里含恨死去的模样。

可是……面前的少年郎真地很帅气，尤其是在自己面前吟诵诗歌的时候，那股子豪情气概，每每想起，总会让她心驰神往。

但她很清楚，把李艾留在雁门关，让他去面对那头可怕的“猎鹰”，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至少，现在的她，还杀不死那个女人。

“猎鹰”所代表的是一支军队，是一支实力极为强劲的部曲，曾几何时，她是莫度的护卫，她对敌人动向的敏锐察觉，让莫度无数次险死环生。

把她牵制在雁门关上，不让这只嗅觉和视觉都极其敏锐的猎鹰到塞外翱翔，不让她带着七百控弦之士回到莫度身边，就不会给莫度任何逃跑的机会，如此，才能一举功成。

想到这里，李灵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平视前方，看着幽深漆黑的道路。

她终于准备放下对李艾的仇恨。

“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可如果你不在，我保证，要让黄国公的名号如李卫公那般，威震天下。”

她的手轻轻抚上了李艾的脸庞。

棋局发动，落子无悔。

……

（PS：上一章码字的时候实在太累了，很多地方都有大量的错误和前后矛盾的地方，现在已经完成了修改……有些不好意思，在这里跟各位书友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