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看张仨发愣,紧了紧披风衣领,笑道:“少一小禅师,死约会哦!”说罢,大笑着走出庙门。
一个军士将盛着小金锭的托盘端过来放在地上,一溜小跑出庙去了。
朱桢带人离开了,张仨还有些发愣,自己居然和一个王爷打了一架,还使出吃奶的劲儿捏了“龙蛋”?这也太扯了。
上一世混迹社会多年,他看惯了输输赢赢心态极好,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就不在乎起来,心想捏了“龙蛋”又如何?所谓不打不成交嘛。再说了,自己拗手指、揪头发、咬脖子、抠眼珠、扯耳朵、掀鼻孔等等成名绝技,倒也一项没使,也算是给足了王爷面子。
张仨端着托盘,看着里面黄澄澄的小金锭心情大好,这东西他只在后世大商场里见过,还小里小气论克卖价,哪像现在,一百两黄金轻轻松松手到擒来?他心中暗想,这些金子放在后世估计能在北上广换一套大别墅了吧,就是在大明朝,做个富家翁也绰绰有余呀。
吃一口烧鸡,喝一口酒,偎依在暖烘烘的炉火旁,攥着手感极好的金锭,张仨歪着脑袋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脚踹在了张仨后臀上,他耳边一声大喝:“起来,没出息的东西,这点小钱,就让你颠三倒四啦?”
踹他之人正是大和尚。
“咋地?”张仨一骨碌爬起来:“大和尚,少装清高,你去问问四处逃荒的灾民,你去问问睡冷炕的光棍,你去问问买不起药的穷光蛋,谁缺得了这东西?”
大和尚没想到张仨这般说辞,想了想点点头道:“也算有些道理,不过你以为这些金子你带得走?”
张仨不解,问道:“凭啥带不走?今夜我就翻墙走!”
“翻墙走?你想得美,哈哈,你且随我来”,大和尚一把拿起桌上的半只烧鸡塞进一个布袋,跛着脚向铁匠棚外走去。
“还我烧鸡”,张仨拔脚追了出去。
铁匠棚外,雪慢慢停了,天色渐黑,风却一阵阵透心凉。
大和尚跛着脚来到庙墙下,低声道:“看好了!”说罢,他将手中麻袋向墙外扔去,“嗖嗖”一阵弓弦响,两支强弩瞬间射穿了麻袋。
“你就是长了翅膀,也走不脱的”,大和尚看着目瞪口呆的张仨,正色道:“就算你有万两黄金又如何?还不是有命拿,没命花?你小子能出得了这寺院?”
张仨两世为人心中一凛,看来这铁匠庙被重兵围得铁桶一般啊,自己身上好歹还有一百两金子呢,他突然想起一个知名小品里的话:“悲哀呀,命没了,钱还没花完”。
想到这里,他从麻袋里拿出烧鸡拔去箭矢看了看,下意识地向嘴里送去。
大和尚“啪”的一声打掉烧鸡,低声道:“箭矢有毒,这鸡吃不得了。”
张仨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和尚转身走回铁匠棚中。
张仨追进棚中,质问道:“你……你是什么人?你定是作奸犯科的大盗,被官军困在这儿啦,对不对?”
大和尚不说话,单手拿起一块黑面馒头,也不怕烫,捏在手里趁着炉火烤了起来。
张仨接着叫道:“老秃驴,你说,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被困在这里?哦,老子看出来了,你肯定是个花花和尚,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女子……独臂采花,再以僧人身份掩护……”
大和尚本不搭理张仨,谁知张仨越说越龌龊,忍不住冷哼一声,一把将黑面馒头捏得粉碎。
黑面馒头有多硬,张仨是领教过的,他心中已经做实了大和尚不是好人,不过看大和尚的手劲,他心里也有些惧怕,万一被他捏住脖子……
想到这里,张仨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明白自己卷到一起大是非中了,若是走不脱,别说黄金带不走,就是小命怕也得交代到这里。
怎么办?张仨眼睛一转,心道当务之急,还得先套套大和尚的话,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仨抹了一把脸,霎时满面悲容,他向着大和尚作揖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明白了,你我都出不去这铁匠庙,您年纪大了该享的福也享了,可怜我年纪还小,总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呀!”
大和尚眼神一挑,道:“糊涂也罢,聪明也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你我就该上路了。”
“上路?去哪里,黄泉路吗?”张仨慌了神,赶忙问道:“谁要害咱们?咱们跟他拼命就是。”
大和尚摇摇头,道:“拼?你敢和当今皇上拼?朱重八绝不会给我活路的。”
朱重八?那岂不是就是当今天子朱元璋。张仨心中吃了一惊,铁匠庙距离皇宫八竿子打不着,这大和尚草芥一般的人,怎能和当今皇上有什么深仇大恨?
张仨在社会里混得久最会见风使舵,心道他刚才不叫“皇上”,而是叫“朱重八”,想来两人仇怨不小。
他抹了一把脸,瞬间满脸义愤道:“朱重八一个破落户,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天子,何其可笑?”
“对呀!”大和尚大感投缘,一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道:“苍天无眼,只恨当年没能宰了他!”
一个“宰”字,唬得张仨睁大了眼睛,连忙问道:“大和尚,你……您,险些宰了当今皇上?”
大和尚长叹一声,道:“老衲出家前,俗名‘张定边’。”
“张……张定边!”张仨大吃一惊,他在后世剧院里,看过《九江口》这出戏,戏文里,张定边可是陈友谅身边第一猛将,号称战神。
陈友谅何许人?元朝末年,两支民间义军动摇了元朝统治根基,一支是以朱元璋为首的起义军,另一支正是以陈友谅为首的红巾军。
元朝衰败,陈朱两人争霸天下,鄱阳湖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张定边站神一般,于万舰之中追杀朱元璋,连斩朱元璋手下三员大将,一路直逼朱元璋坐船。
当然,张定边到底没能成功,常遇春关键时刻偷袭成功,一箭射伤张定边,这才救下朱元璋一命。
成王败寇,鄱阳湖大战尘埃落定,陈友谅死得很惨,张定边从此也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但这并不影响张定边在民间的赫赫威名。就连朱元璋也曾多次感慨:“如此战神非我部下,甚憾、甚憾!”甚至做了皇帝后,还传旨各处,若查访到张定边的踪迹,“不得加害,火速报朕。”
铁匠棚里,张仨接着忽悠张定边。
他双手抱拳,扑通一声跪下,“情真意切”地说道:“张大战神,请受小人一拜,小人打小就听十里八乡说您是真英雄大豪杰,今日得见,心里……心里真是高兴。”
“怎么,百姓还记得我?”张定边一脸疑惑。
“记得,当然记得”,张仨眼珠一转道:“谁不知道‘为人不识张定边,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
这句话是张仨灵机一动现改的,后世金大侠《鹿鼎记》中那句“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流传很广,张仨不过是偷梁换柱,把“陈近南”改成了“张定边”。
张仨暗暗给自己竖个大拇指,心道“陈近南”和“张定边”还挺押韵,自己真是天生的大忽悠。
张定边兴奋得直搓手,想来“为人不识张定边,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让他很受用。
张仨趁热打铁接着忽悠:“将军,您当年可是战神一样的人物,时隔多年,您怎么当了和尚呢?还有,您的胳膊腿……?”
张定边坐下来,单臂锤一锤跛腿,仰天道:“战神二字再也休提,我如今已是废人,不过在这铁匠庙里,可不是落脚,而是守墓。”
“为谁守墓?”张仨问道:“哦,我知道了”,说罢连拍脑门,不用问,张定边定是为旧主陈友谅在守墓。
“十六年了……”,张定边眼望棚外,嘴唇也有些哆嗦起来:“义兄,我守了你十六年,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下来陪你了……”
一颗豆大的浊泪从张定边眼角滑落。
张仨大概猜出了铁匠庙被围的原委,心里暗自盘算着,你与朱元璋有仇关我什么事?自己最好有多远躲多远。
张仨又问:“张大战神,那我为何会被骗进这铁匠庙中?”
“想不明白是吧?”张定边放下黑面馒头,说道:“告诉你也无妨,还不是你这身子够瘦,狗洞太小,而我唯一的儿子少一,与你年纪相仿,也是个瘦萝卜。”
“你……和那个叫石碾子的……合起伙来玩狸猫换太子呀!”张仨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又不是你儿子,凭什么为他换命?不行,反正你儿子少一已经逃脱了,我去和官军说清楚就是,总不能白白丢了性命。”
张定边嘿嘿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赖不掉的,你就是我儿子,今日你与楚王朱桢当面打赌,众目睽睽之下,你不是也亲口承认了吗?怎么,金子都攥在手里了,现在又嫌烫手了?你赖不掉的。”
张仨心中怒极,暗忖张定边肯定是与石碾子狼狈为奸,才能里应外合想出这么个坏招来,可怜自己才转世一天呀,这也太衰了吧!眼下这局面,就是个死局呀!
张仨想了想,道:“张大战神,这里面有一个破绽啊,这么大个铁匠庙,若是有人见过你儿子少一,回头当面指正,岂不是就露馅了?”
“没有人证的”,张定边摇摇头道:“这庙里只有你我二人?官军一个月前屠了这铁匠庙,连烧火和尚都多戳了三刀,人都死光了,你找谁作证?”
张仨问道:“都死光了吗?”
张定边抬起手,一指后院方向道:“你又不是没见过,后院竹林,那一个个新坟新碑,呵呵,我亲手埋的还有错?”
张仨问道:“官军屠了铁匠庙,为何留着你和你儿子不杀?朱桢为何还要和我打一架,些什么投降书?”
张定边道:“呵呵,这你都想不明白?朱桢说到底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当年我把他爹朱重八被老子打得抱头鼠窜,他当然想为父报仇。你与他年纪相仿,若是他赢了你,再拿到你的亲笔投降书,那岂不是等于替父亲亲手报了仇?这是多大的乐子和功劳?”
张仨道:“怪不得他这么上心,原来是没憋好屁呀!”
张定边道:“呵呵,如今我是笼中鸟,槛中猿,走不脱了,你也……”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张仨颓然坐倒,胸口急剧起伏。后院的新坟他是亲眼目睹的,怪不得偌大的铁匠庙中,只有他和张定边两个人,而官军铁桶一样围住铁匠庙,只留张定边父子不杀,那不是等朱重八又是等谁?估计他来了就得扒皮抽筋,五马分尸也说不定。
夜深了,不知名的鸟儿时不时夜啼几声更显夜色凄凉。张仨在铁匠棚里辗转反侧,不过他天生是个乐天派,看着金子又满心欢喜起来。他把一小堆金元宝摆在身旁,拿起一个细细摩挲又放下,自语道:“这个能娶个媳妇吧?”,又拿起一个在眼前细细观瞧,道:“这个应该能换一套大平层”,又拿起一个捂在胸口,摇头道:“这个八成能买一辆越野车”……
末了,他把闪闪发光的金元宝摆成一个椭圆形,自己乐呵呵地躺了进去,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了,浑浑噩噩间,他想起了后世小岳岳那首歌:
“说什么无奈,说什么天安排,命运应该自己来主宰。
说什么活该,说什么没未来,一切都靠自己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