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武昌府连续多日骄阳似火,一到大中午,街面上除了卖力气的苦哈哈,太阳地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只有几只流浪狗趴在墙角伸长了舌头喘着粗气。
然而,这一天铁匠庙前却人山人海,坊间百姓从四面涌来,个个伸长了脖子在庙前看热闹。
今天的铁匠庙着实热闹,上百名府卫军胳膊上系着白布高高打着白幡,两支唢呐队分列庙旁把唢呐吹得荡气回肠,庙前纸花飞扬,庙里又有十八个高僧敲着木鱼,围着木案上一个骨灰瓷罐来回游走念经超度亡魂……
百姓并不知道今天这么大场面是为哪个大人物办丧事,不过“义丐”张仨大家还是认得的,前几日听说还被皇上封了官。
张仨全身缟素,带着肖黎儿恭恭敬敬站在庙门前,今儿是张定边停灵第二十八天,他来为义父起灵了。
朱元璋曾御口亲言,准张定边“停灵二十八天”,按照明朝丧葬礼制,帝王驾崩停灵四十九日,公侯丧停灵二十八日,百官丧停灵十四至二十一日,士丧停灵七日,平民丧不过停灵三日。
武昌府坊间没有秘密,张定边配享公候之礼起灵,早已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公候之礼起灵,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朱桢专门从王府调来执礼官全程以公侯礼办理此事,这不,按照执礼官安排,张仨与肖黎儿按照执礼官的要求,已经在庙前像旗杆一样,在庙前石台阶上站了一个多时辰了。
执礼官倒是没胆子折腾张仨这个王爷面前的红人,但公侯起灵礼法如此谁也没办法。
说起来,张仨对张定边的情怀很复杂,真心敬佩之余也带有一点点埋怨,甚至还有些为他不值。望着眼前的铁匠庙,他心里不禁升起浓浓的哀伤感:“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生前勇冠三军也好,碌碌无为也罢,人死如灯灭,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肖黎儿身为张家大妇,在庙前跟着张仨也站了一个时辰了,面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公公,她心中对张定边充满敬意,虽然阳光毒辣,但她依然站得笔直丝毫不敢怠慢。
张仨却对站得久了,浑身上下汗流浃背不说,心里逐渐不耐烦起来,暗想:“人死不能复生,我义父生前从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我在这儿晒鱼干不是活受罪吗?待我过几日前往沔阳县赈灾,那才是义父在天之灵最愿意看到的事情。问题是,怎么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溜号呢?”
想到这儿,张仨偷摸着抬起眼看看四周,好家伙那真个是人山人海,别说溜号了,上千双眼睛盯着,苍蝇也溜不了呀?
“相公,站直喽!”张仨身侧,肖黎儿低声提醒道。
张仨低声道:“媳妇,我想出恭。”
肖黎儿道:“忍着!”
张仨又道:“我想小便。”
肖黎儿道:“憋着!”
张仨双腿酸麻,又道:“哎,我还是喝点西瓜汁吧!”
“西瓜汁?”肖黎儿抬起眼来,看到了神奇一幕,只见张仨悄悄低下头去,似在无声啜泣,但嘴角却叼住已领边一根半寸长的芦苇秆,轻轻吸吮起来。
吸了几口,他又“悲伤”地双手捂住脸颊,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吸管塞回衣领下,轻轻打了个饱嗝,轻声道:“啊!西瓜汁就是解渴呀!”
肖黎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张仨已经又神色“悲伤”地站直了身子。他哪儿来的西瓜汁?
说起来,执礼官昨日专程到禾园向讲明起灵的规矩时,张仨就开始行动了,先找来一个小水袋灌上西瓜汁,紧紧绑在腰上,再插入一根长长的芦苇秆,另一端缝在衣领下,这不今儿在大太阳底下就派上大用场了。
张仨嘴角还挂着一滴鲜红色的西瓜汁,他舌尖一抹提舔进口里,冲着肖黎儿轻声调笑道:“你喝不?要喝就得过来抱抱,不然别人就发现了!”
肖黎儿轻啐了一声,心中无语极了,突然她轻轻嘬起嘴唇,发出轻微的“叽叽”声,一只黑色鹩哥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在庙门屋檐上。
“小黑,叨他”,肖黎儿向张仨努努嘴。
黑色鹩哥一振翅向张仨头顶袭来,张仨慌忙躲开,肖黎儿口中又“叽叽”几声,鹩哥更是瞅准了张仨翅扇爪挠,弄得张仨不停伸臂格挡狼狈不堪。
“啪”的一声,张仨脚下在石台阶上一滑摔倒了,鹩哥“嘎嘎”嘲笑他几声,振翅飞走了。
肖黎儿赶紧蹲下身扶起张仨,却见张仨胸前和肩头鲜红一片,好像渗出鲜血一般。远围观的百姓发出“噢”的一声,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不知怎么摔了一跤还能摔出锐器伤口来。
张仨胸口前哪是什么血迹,就是压崩了小水袋,被西瓜汁染红衣襟了而已。
一名侍卫飞跑而来,正是侍卫张家旗。张仨向他眨眨眼,手搭在他肩头,低声道:“我有要事,送我回禾园。”
张家旗俯下身子背起张仨,一溜小跑向人群外跑去。张仨趴在他后脖子上,低声道:“就说我前几日被贼人所伤,今日是带伤起灵……”
张家旗对张仨言听计从,边喊着让军士备车,边向百姓大声解释道:“张大人前几日遭袭,今日强撑着为父起灵导致伤口崩坏,诸位让一让,让一让!”
张仨趴在张家旗背上,正好遮掩住张三胸腹西瓜汁,百姓也辨不出真伪。
众百姓一听,天下太平几十年了,居然还有人敢袭击朝廷命官,这事可稀奇了,纷纷议论起来。张家旗也是妙人,又高叫道:“张大人家父正是当年虎将张定边,皇上亲自下旨许张定边停灵二十八天。”
“嗡”的一声,百姓之中炸开了锅:
“停灵二十八天,皇上这是以王侯之礼待张定边呀!”
“就是放眼历朝历代,张定边也是战神一般的人物呀!”
“张定边都去世了,谁袭击他儿子作甚?”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哪个猛将手下不是血流成河?打不过大老虎,就拿小老虎报仇呗!”
……
百姓议论纷纷,又想起十字街张仨勇斗卢魁的事情,纷纷赞扬张家虎父无犬子。
张仨被张家旗背上马车,一溜烟去了,肖黎儿傻了眼,执礼官也傻了眼,没了“孝子”,灵还怎么起?
“我是肖家大妇,我来为夫起灵!”肖黎儿心一横,对执礼官说道,在她心中张定边不但是明教大将,更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公公,自己当然有资格为他起灵。
“也只有如此了!”执礼官摸一把头上的汗,心道今儿这事儿还是一切从简吧,只要王爷回头莫要怪罪我就好。
执礼官也不管庙中十八个高僧是否完成超度仪式,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叫道:“吉时已到,起灵……”
片刻之间,铁匠庙前纸花飞扬,唢呐呜咽,白幡如海,肖黎儿手捧张定边骨灰瓷罐,泪流满面缓缓前行……
这一天,张仨的英雄事迹传遍武昌府,大致分为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张定边省钱杀人如麻,仇家后人闻讯纠集悍匪前来寻仇,张仨深得张定边真传,如虎入狼群般与仇家厮杀,无奈寡不敌众,却也丝毫没有坠了张家威名……
第二个版本,张仨帮着陈康贤四处为沔阳县赈灾筹粮,有粮商借机哄抬粮价,张仨痛责对方,引来粮商抱负;
第二个版本就更扯了,说廖钺在城墙下喝了“咬不断”怀恨在心,雇凶重伤张仨。
说起来,这三个版本各有理由,但第三个版本却越传越广,毕竟那天廖钺是在众目睽睽下当众吃了大亏,把多少人恶心地当众呕吐,这事大家可是人尽皆知的,这事搁谁能忍?更何况廖家听说和张定边还有大仇。
一时间,知府廖权罔顾法纪雇凶伤人在大街小巷闹得沸沸扬扬,廖家名声一落千丈。廖权听闻坊间传闻后气得暴跳如雷,举起一柄红木如意,将书房里砸了个稀巴烂。
张仨也没想到自己溜个号能引出这么多事儿,此时的他正躲在禾园里,一边让身后的容儿把大蒲扇摇得再快一点,一边抱着一罐西瓜汁吸溜吸溜喝得极为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