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根下,一片人欢马叫,四十九家村寨来人无不惊喜交集,豆友谊几人带着府卫军,按照名册挨村挨寨派发粮食,受灾轻的村寨派发一辆粮车,受灾重的村寨派发多些,而受灾最重的村寨能派发到三四辆粮车。
有村寨头领向着张仨远远跪下,热泪盈眶叩拜大恩。
张仨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当着文万友的面,严厉地斥责着陈康贤:“你姥姥的,谁让你往粮食里灌泥水的,泥水哪儿来的?”
陈康贤一指护城河下黄汤一样的河水,一脸惶恐说道:“张大人,用的是护城河里的泥水,小人可不敢自作主张,这不都是您和县尊大人的安排吗?”
“咦?”张仨“愤怒”之极,一脚踢在陈康贤腰间,把他踹了个跟头,怒道:“老子啥时候让你这么干了?”
“昨个,昨个……”陈康贤匍匐在地,诚惶诚恐答道:“昨个您不是亲口说‘这法子要在全沔阳县推广才好’,县尊文大人也说‘这法子绝妙,滥竽充数者只能回家了,值得推广,值得推广!’。”
“我和文大人说过这话?”张仨捻着下巴问道。
李有德在一旁提醒道:“张大人,当时您和文大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康年战战兢兢道:“小人昨日闻听两位大人这么说,真是茅塞顿开,觉得两位大人真是胸怀为国为民的大智慧,我对两位敬佩至极,所以就带着陈加班忙活了一整夜,按照两位大人的想法,先把这事给办妥了,出力熬夜掺泥巴这等小事,小人还是能做好的!”
文万友在一旁听着,肚皮一鼓一鼓,偏偏却发作不出来。
“你还邀功来了是吧?”张仨气不打一处来,捡起一块石头就准备砸陈康贤,却被张家旗从身后一把抱住,叫道:“张大人息怒,张大人息怒,老陈也是一片好心,这一路上他陈家班也是出了大力的。”
张仨吧石头砸在地上,气鼓鼓地站定,指着陈康年骂道:“何时往粮袋里掺泥水,老子自有安排,你这老小子不听指挥就是该罚!”
“是,是……”陈康年磕头如捣蒜。
“怎么罚你呢?”张仨眼睛翻了翻,喝道:“罚你一人老子可不解恨,掺泥水的事情,既然是你陈加班这么爱出力吃苦,那老子就罚你们给这四十九家村寨把粮食都运过去,好好当一当苦力!报酬嘛,一个铜钱也没有,你干不干!”
“干,干,张大人让咱怎么干,咱就怎么干!”陈康贤苦着脸答应下来。
张仨踹了陈康贤一脚,喝道:“快滚,老子看着你就来气!”陈康年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文大人,你看这事闹的”张仨摇头道:“我就是太年轻呀,这些狗东西都爬我头上来了,文大人莫怪呀!”
“不妨事,不妨事!”文万友摆摆手,只感觉一块石头堵在胸口难受至极,他又能怎么说的,这一百大车粮食已然掺入了大量泥水,在自己手里,贪也贪不掉,卖也卖不成,泡了泥水就连藏起来当存粮也做不到,弄不好过些日子就得霉变。
“可恶呀”,文万友看看张仨,不由得一阵肉痛,昨夜他还送去两千两银子呢,还有接风酒宴,还有几十套衣衫……他想不通,到底“蚊剜油”是谁的绰号?
眼看着城墙下人欢马跳,文万友真是不想待了,他向张仨拱拱手说道:“张大人,衙门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我就先回去了。”
张仨笑道:“公务要紧,公务要紧,文大人自去就是,今日本官也先回村看看乡亲们去。”文万友拱拱手,带着三班衙役自去了。
李有德和张家旗等人也凑过来,向张仨告别,府卫军纪律森严,楚王朱桢明他们护卫张仨盒粮队前来沔阳,如今事情已了,他们自然也该回去了。
张仨探手入怀,准备拿出银票酬谢几人,却被李有德一把摁住,直言:“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做就生分了。”
张仨嘿嘿一笑,心下明白李有德有意交好他,自然也就不勉强了。
李有德等人刚刚离开,却见一道倩影飞跑过来。
“仨哥哥!”张尘香笑脸如花,拉着一个瘦小伙跑来,笑道:“哥,那大胖官儿终于走了,刚才我都不敢过来,对了,我爹没来,派咱们村的张尔带人来拉粮食了!”说着一指身边的小伙子。
张尔瘦骨嶙峋,身上衣衫补丁摞补丁,一看就是很久没吃一顿饱饭了,见张尘香提到他,他赶紧跪下磕磕绊绊说道:“小民……小民,见过少爷!”
张仨见是同村人,笑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张尔闻言,接口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张仨心中一乐,心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胆小鬼”,张尘香扶起张尔,笑道:“你咋老是胆子这么小?怪不得大家打猎都不带上你,放心,我哥也是咱们族人,不必那么胆小的。”
张尔唯唯诺诺站起身来,挠挠后脑,又向张仨深鞠一躬,问道:“张大人……我想问个事儿……为何单子上,别家村寨都有粮食,咱们村却一袋粮食都……都……都没分到?”
张仨一笑,道:“去问刚才哪个姓陈的去,就说我说的,让他把给咱们村留的十大车精粮拉出来。”
“十大车?还是精粮?”张尔咧开嘴巴半天合不上,原地转了两圈,狂喜着跑了。
“走,回村!”,张仨意气风发,理了理头上方巾,还有什么比衣锦还乡更得意的呢?
十车精粮一字排开,鼓鼓囊囊的粮袋在车上摞得老高,陈家班被“罚”到各村寨送粮去了,不要紧,三十多名本村妇孺哪个不会赶车?
李有德亲自牵来高头白马,只说自己和府卫军就给他添麻烦了,只在县城驿站等候张仨就是。
张仨心里自然明白,李有德身为王府侍卫,不便随张仨前往莲花山,毕竟自己的义父可是有名的大反贼。他跃上白马,昂首挺胸带着车队开拔。
城墙下各村寨运粮的百姓纷纷赶到路旁向他鞠躬致谢,有人甚至跪在路旁不停地跪拜,更有娃娃将野果高高举起,想让他亲口尝个鲜……那场面,人山人海中,直把张仨当做万家生佛的大善人一般。
张仨笑呵呵地俯身拿了几颗野果塞入口中,吃惯了大鱼大肉,这些野果别有一番风味,他一高兴,又在身上摸出几张盐票塞给孩子们还礼。
“十斤盐,还是平价!”娃娃们将纸票交给大人时,灾民队伍又一次沸腾了,大灾之年盐价一天一个样,这样的平价盐票谁不眼热?
人群接踵摩肩,肖溜子和花丹宫奋力在前开路,府卫军从旁维持秩序,足足半个时辰,张仨一行好不容易才离开城墙根驶上官道。
就这一会的工夫,张仨还礼还的手都酸了,盐票更是送出去二三百斤。
终于上了官道,粮队向西北莲花山而去,张仨骑在高头白马上,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句后世的时髦词——“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他心头正夸赞着自己,却看见官道旁民宅房前屋后,居然有玫瑰花花开正艳!
“呦呵,上天也用玫瑰花嘉奖我呢!”张仨心头更为得意了,从马上俯身摘下一朵花放在鼻前嗅了嗅,摇摇头赞道:“接叶连枝千万绿,一花两色浅深红。”
张仨哪里有如此才学。后世情人节时,他曾经向心中的女神送花,百度了半天才查到这么一句骚诗写上贺卡,而他之所以记得住这句诗,实在是因为……罢了,扎心的事儿不提也罢!
“嘻嘻,哥你也喜欢杨万里的诗吗?”张尘香坐在粮车上,笑道:“不过这诗是写玫瑰花的,可你手中的却是野牡丹花呀?咱们村里甜菜地边,那野牡丹花那才叫多呢,红的、黄的、橙的、白的……啥颜色都有!”
“嗯,野牡丹花?”张仨一愣,心道,这两种花花型颜色都差不多,谁认得清楚呀!不过他嘴上却淡然道:“哥当然知道,不过是考考你罢了。”
张尘香冲他扮个鬼脸,催着赶车的张尔道:“让车子跑快些回村,这么多粮食,回到村里阿爹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大半年了,大家伙今儿终于能吃顿饱饭了。”
张仨问道:“怎么,村里饥荒闹得很凶吗?”
“他在村里待的时间最长,你问他”,张尘香一指张尔,黯然说道:“今年灾荒,阿爹村里分成两拨,男人上山打猎,妇孺就到县城附近讨饭,不然大家伙儿都得饿死。”
张尔脸一红,说道:“少爷,我……我天生胆小,打不得猎,所以……族长就让我也来县城讨饭了。”
张尘香笑道:“哥,你不知道,村里剥个兔子皮,他都闭着眼睛不敢看!”
张仨一笑,问张尔道:“这大半年光景,村里人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张尔还未开口,先红了眼眶,半晌才道:“今年大旱,族长提早将全村粮食都集中起来,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大家伙也省着吃,一开始是一天一人吃五六两粮食,后来减到四两、三两、二两,最后还是吃的粮缸家家见底了,再后来就把棉花剥开来寻棉花籽,在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
“棉花籽能吃?”张仨诧异地问道。
“能吃,就是不好拉”,张尔接口说道:“但是棉花籽也吃完了,就只能上山剥树皮寻野果,村子四周的树皮也都被吃干净了,族长没法子,只能带人进山打猎,但是那些兔子、小鹿啥的精得很,都往深山老林里钻,越来越难打,村里饿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张仨长叹一口气,问道:“饿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谁也没算过”,张尔道:“只知道谁家人没了,就会到村头敲响铁钟,凡是村里还能动的就去帮忙,大家伙帮着抬走尸体,在山上挖个浅浅的坑,深坑也挖不动呀,只要埋住土就行,我亲眼见到,这边正挖坑呢,咕咚一声,挖坑的人又倒下了,大家伙儿就只能再费力气挖个浅浅的坑,一起埋了就是,哎……我也大半个月没回村了,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张仨沉默了,摇摇头对张尘香道:“不怕,我张仨回来了,大家伙一定能吃饱饭,今晚就让大家伙先吃个饱,饭是大米饭,菜是……嗯,好像没肉菜呀?”
“有,啥都预备好了!”花丹宫在一旁接话道:“姑爷,今儿一大早李有德就派人送来五口大锅和两大扇猪肉,还有几麻袋粉条蔬菜,他说是专门给您预备下回村用的。”
“这老小子”,张仨一笑,心道李有德还真是个有心人。
众人一路说着话,顺着官道逐渐进入莲花山中,虽说只有七八十里山路,但难在一路上坡前行,粮车沉重,眼见大路变小路,小路变山路,道窄的时候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推车而过。
山路难行,张仨骑在高头白马上东摇西晃心惊胆战,只得弃马乘车,张尘香却不怕,飞身骑上高头白马来回奔驰好不得意。
当日夜宿深山,次日一早又开始赶路,待到日头偏西的时候,粮队转过一处山脚,张尘香在马上一指前方石崖,大声欢叫起来:“仨哥哥,咱家大环村就在前面山坳里!”
“‘大环村’?不是‘人坏村’吗?”张仨心生惊疑,用手遮住阳光,望向前方一座高耸的石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