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小字

篝火熊熊,张寒山眼中闪耀着怒火,锋利的刀尖顶住张仨咽喉,只需轻轻一送,张仨的小命就算交代在这儿了。

村民们愣住了,不知道族长为何如此愤怒?

张宥屁小心翼翼地问道;“族长,这里头怕会有什么误会吧?”

张寒山冷笑一声理也不理,只将刀尖向前微微一送,张仨颈上立时渗出一串血珠,厉声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我大环村意欲何为?”

张仨吓得头脑一片发晕,脖子上一阵冰冷剧痛,只觉得两条小腿不由得打颤,心中连呼:“我的妈呀!别,别……”

却见一道人影飞扑上来,抱住张仨一个转身,堪堪避开刀尖,来人正是张尘香。

“阿爹,你做什么?”张尘香细长的脖颈正对着刀尖,说道:“阿爹,我仨哥哥刚给咱们村运来了十大车精粮,咱们就这么对他吗?”

“族长,张仨是您大兄的儿子,也是咱们的族人呀!”张宥屁跪倒在地,四周众多妇孺也放下饭碗跪下身子,抬眼不解地望着张寒山。

张仨心道,我这妹子心肠够好,来日一定要好好报答。

他抹了把脸,瞬间换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张口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这当口大笑什么?

村民们哪里知道张仨这时心头巨震不知所措,所以先大笑一场,令对方摸不着头脑,心下先自虚了,更重要的是,还能争取时间想一想,好自圆其说。

张仨大笑了一阵,又咳嗽了几声,这才慢吞吞摸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珠,血珠本来只有绿豆大的两三颗,他这一抹却变成了一片,看起来血糊糊的甚为骇人。

他来回踱了几步,一抬眼看向张寒山,问道:“我爹爹是反贼,你可以不认我这个侄子,但我问一声,是谁给全村妇孺换了新衣?是谁在大灾之年给翻山越岭给全村送来了十大车精粮?罢了,罢了,此处既不留我,我死乞白赖留下来做什么?”

说罢,张仨向着张寒山一鞠躬,招呼肖溜子和花丹宫道:“肖大哥,花嫂子,咱们这就回城去吧!”

肖溜子和花丹宫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就准备去牵马备车。

张仨这番话,先摆功劳,再撂挑子,心中也不由佩服起自己的捷才,暗忖反正大环村我是来过了,也算圆了义父张定边的遗愿,难不成自己没死在武昌府,却死在这穷山恶水的小山村不成?

对,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好。

张仨转身要走,却听耳边“嚓”的一声,一把短刀掷来正插在他脚尖前。张寒山厉声喝问道:“你说你是我大兄的儿子,可有凭证?”

张仨吓得一哆嗦收回腿,心道这老小子是个狠人呀,我哪有什么书信凭证,不过想来这年头也没有什么DNA检测,自己咬死不认想来也能蒙混过关。

他哈哈一笑反问道:“自古成王败寇,潮庭满天下找了我爹十六年,我爹会傻到给你写信?要是朝廷知晓我爹和大环村里还有书信来往,哼哼,村里男女老少还能活到今天?”

张仨这话说得在理,众村民纷纷点头。

张仨偷瞄向张寒山,见他咬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禁心中暗想,还得再忽悠这老小子一把,自己才好脱身。想到这里,他伸手入怀,摸着厚厚的一沓银票,用指尖捻出三张抽出来。

张仨缓缓把银票放在地上,正是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他满脸委屈地向着众乡亲一拱手,哽咽着说道:“诸位乡亲,我虽是个当官的,但年纪尚轻满打满算也没拿多久的俸禄,从武昌府赶来时这十大车精粮还是赊账赊来的,我又向楚王借了这三千两银子,想着咱们大环村山大沟深出入不便,给大伙修个桥、铺个路什么的,却不成想……罢了……我银子留在这儿了,诸位叔叔大爷大妈大嫂们,请多保重……呜呜……”

张仨以袖遮面,“哭”出声来,转身向肖溜子所牵的白马走去,心道这下来自够意思了吧,粮食送来了,银子留下了,还假哭了一鼻子,这下总能放老子走了吧?

“仨哥哥……你,你不要走!”张尘香哭出声来,她身后阿尕哇的一声也大哭起来。片刻之间,村民们也交头接耳起来,但迫于族长威势无人敢出声求情,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张寒山。

张寒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冲着张仨喝道:“你随我来,到祠堂说话。”说罢,大步流星向村外走去。

“阿爹松口了!”张尘香欣喜地拽住张仨,低声道:“阿爹怕是要带你到祠堂认祖归宗了,快去,快去!”

张仨本不想去,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什么办法呢?再看看肖溜子夫妇,也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突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见明教护法方长信时,曾经忽悠他说,自己回到张定边家后,自然会有人将写有藏银的秘密的信件交给自己,看来,这两人八成就是为了这封信才随自己前来大环村的。若是拿不到信,自己又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里,张仨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心道若是刚才真和肖溜子夫妇离开大环村,自己的谎话岂不就穿帮了?想来方长信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想到这儿,张仨一挺胸脯,快步跟上了张寒山,还特意向肖溜子夫妇眨了眨眼睛,果不其然,肖溜子也向他眨了眨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祠堂建在村头的半山腰上,张寒山一言不发沿着碎石小路上山,张仨慢慢跟在他身后,两眼不停打量着四周,只见四周黑漆漆一片,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叫声,吓得他一缩脖子赶紧跟上张寒山。

距离祠堂不远有一座石屋,张尖刚从石屋中走出,手里还捧着一个空瓷碗,显然是刚刚给神婆送过饭。

张寒山随口吩咐张尖,让他守住碎石小路,不许任何人进入祠堂,张尖应了一声守在路旁。

“随我来”,张寒山看了一眼张仨迈步走入祠堂,张仨只能战战兢兢跟了进入,但见祠堂里面并不大,院中有一棵歪脖大槐树,堂屋也没有什么雕梁画栋,不过是些黑漆漆的木柱撑起的大屋。

推开一扇对开屋门,张寒山掏出火折子,“砰”的一声点燃了墙角的火绳,只见火绳像一条长龙般沿着墙角飞速燃烧,不过几个呼吸间就点燃了四个火把,将厅内照的雪亮。

“哎哟”,张仨惊得一把捂住嘴巴,险些没叫出声来,在他眼前的厅内,密密麻麻摆放着上百个木头牌位,门外山风吹来,火把一闪一晃,牌位影子被拉得老长,又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鬼怪。

“奶奶的,这祠堂邪门”,张仨在心里暗道,摸了摸身上却没有什么避邪之物,想来想去攥住一枚金元宝,心道:“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身上几万两银子,只消砸过去,管他什么鬼也得乖乖听话。”

一阵阴风从牌位后吹来,只听一个沙哑的女声沙哑地问道:“你来了……怎么又带来一个小鬼?”

张寒山道:“来了,这次又给你带了一个人。”

张仨吓得脑后头发都竖起来了,正要拔腿就跑,却被张寒山一把揪住了后领子抓了回来。

张仨满手冷汗,紧紧攥住金元宝,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儿。

火光摇曳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拄着木拐从牌位后缓缓绕出,问道:“这是你送来的第几个小鬼了?”

“第四个”,张寒山答道:“不过这小子与前三个不一样,似真似假,我也不好决断,所以送到神婆你这儿来,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不是我大兄的儿子。”

“这个好办!”神婆一撩头发,露出一张疙疙瘩瘩的脸来,弓着身子走进张仨,如同猎犬一样张大鼻孔,在张仨身前身后转了三转使劲嗅了嗅,桀桀一笑道:“和前三个小鬼一样,这小子,嘿嘿,也是个冒牌货!”

“我也认为他就是个冒牌货”,张寒山道:“那就和前三个小鬼一样,吊死了埋在大槐树下做肥料吧!”

张寒山从门后拿了一团绳子,一把揪住张仨后脖领子就向外拖,张仨吓得牙齿直打颤,高声叫道:“老子才不是什么冒牌货,张定边真真切切是我父亲,杀了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张寒山冷哼一声,继续拖着他向祠堂外走去。神婆桀桀一笑,拄着木拐转入祠堂后去了。

张仨拖着哭腔大叫起来:“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不要紧,可惜一代名将张定边这一脉从此绝后了呀,香火就此了断了呀!”

张寒山把张仨一把掷到大槐树下,拿起绳子扔过大槐树的枝杈,笑道:“这两三年,你是来的第四个冒牌货了,你就乖乖地上路吧,黄泉路上,你也不会寂寞,还有三个小鬼等着你呢!”

张仨被摔得浑身散了架一般,叫道:“我父亲是不是你大兄,现在我确实没法子证明,不过,你又怎能证明我是冒牌货呢?”

“小子,那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张寒山手腕转动,一边打出一个绳圈,一边说道:“你小子自称叫张仨对吧?哈,这就是最大的破绽了,你说说看,你认识我寨子里哪些人?”

张仨想了想,张尚香、张尔、张尖等人,还有阿尕和张宥屁等人,却不知张寒山是什么意思。

张寒山接着说道:“你小子反正也快见阎王了,我就让你学个乖,你想想看,尚、尔、尖、尕这几个字,里面都藏有一个‘小’字,这是祖上给他们这一辈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我大兄打小就知道这一点,你小子大大咧咧地告诉我你‘名叫张仨,一人三横的仨’,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死?”

张仨眼睛一转,叫道:“张仨是我还俗后的名字,我本名‘少一’,你到武昌府老街大铁匠打听打听就清楚了。”

“少一?”张寒山愣住了,“少”字的上半部分可不就是一个“小”字吗?

张仨趁热打铁,脑筋转得飞快,想到张定边的“定”、张寒山的“寒”、张宥屁的“宽”,心一横暗道是死是活老子就赌这一把了,他大叫道:“我还知道,你和我爹这一辈,按祖宗的规矩,第二个字必须是宝盖头,我爹打小就告诉过我的。”

“这可奇了”,张寒山松开绳圈,在大槐树下开始踱步思考起来,好一阵功夫,他详细问起了张仨在铁匠庙里的经历。

“小时候的事情也不必说了”,张仨知道忽悠他的机会来了,他先把小时候的事情一笔带过,详详细细讲起了自己和张定边被困在铁匠庙中后,朱桢前来打赌、朱元璋微服前来武昌府,以及张定边吞棋自尽等一系列事情。

张寒山听得极为仔细,时不时插话问几句,每每都问在关窍之处,张仨却是不假思索立即回答,丝毫没有破绽,听得张寒山不住点头。

足足一个时辰,张寒山听得时而攥紧拳头,时而仰天长啸,时而叹气垂泪,他终于相信张仨就是张定边至亲的儿子了。

张仨也说得很舒畅,他好久没痛痛快快地说过真话了,当然,什么与楚王打赌、被明教绑票等等自然不着痕迹地略过不讲。

“我早该想到了”,张寒山喃喃说道:“大兄给你取名一个‘仨’字,正是出自他最爱的那句诗。”

“一句诗?”张仨心中暗喜,张寒山这是被彻底忽悠住了。

张寒山从大槐树上扯下绳圈,摇头道:“想当年,我和大兄上私塾时,他就最喜爱李白那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间有无穷的寂寞啊,想来大兄离了家乡,又死了那么多好朋友,为你取名一个‘仨’字,哎,一人三横,可不就是‘对影成三人’嘛!”

张仨愕然,心道这家伙还真会自行脑补,看来这一回忽悠得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