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缘香

修炼了一下午,傍晚用过晚斋,清冲果然让人送来了瑞香。

来人正是那容易害羞的小女冠。

晏安也不知道自己那便宜师兄到底安的什么心,这两天没事儿就安排这小女冠在自己面前转悠,有时候送杯茶,有时候带句话,搞得晏安不知不觉间都跟人家加了联系方式。

嗯,晏安发誓,真的是小女冠自己主动要的,说这是住持的吩咐。

看着那双小鹿般胆怯的眼神,晏安还能怎么办?他能拒绝吗?除非他真的是铁石心肠,但他还真不是。

“水瓶道长,真是又辛苦你了。”

开门见到小女冠,晏安苦笑。

这瑞香用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盒子装着,晏安也不好用手去接,否则必定会有肌肤之亲,因此只能托大,让她帮忙进屋放在桌子上。

此时小女冠正站在他房间门口,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辛苦的同时,见晏安作势让自己进房间,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门当然是不能关的。

将瑞香放在桌子上,小女冠不敢旁顾,生怕失礼,低着头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伏在桌子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晏安。

晏安接过本子,却并未急着看,而是先递了个椅子过去,道:“道长先坐。”

水瓶迟疑了一下,但见晏安目光清澈,坦荡自如,心里不由放松了些,挪动小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只是坐姿有些过于紧张,只沾了半个屁股,好像生怕有人从后面给她把椅子抽走了一样。

晏安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也不好拿人家的屁股说事,只能当做没看见,看了眼本子上的娟秀字迹,只见上面写着:“居士会用香吗?如果不会,水瓶可以代劳。”

目前,蓬玄观里除了清冲和那几个三代弟子,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晏安的身份,水瓶身为四代弟子,平日里在观里就是个小透明,也就更不知道了,到现在还以为他只是一个跟住持关系比较密切的居士。

晏安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盒子,起身想取来看看,却不想小女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屁股刚刚抬起来,她就已经机灵地将桌上的小盒子拿了起来,递到晏安面前。

小女冠只是本能行事,从小到大的经历,再加上如今寄人篱下的惶恐,让她对于讨好之事十分敏感,几乎已经形成了本能。

这在很多人看来是懂事,但晏安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对方那双犹如小鹿般闪躲的眸子,即使是他那因为修行而平静如镜湖的心里,也忍不住泛起阵阵涟漪。

这次他没再管什么肌肤之亲,因为如果自己不接,很有可能会让对方产生误会。

从小女冠手里接过小盒子,两人的手指一触即分,晏安只感觉到了隐隐的冰凉,小女冠却像是碰到了火炭,双手猛地一缩,脸颊已经红了。

徐志摩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晏安觉得这句诗用在这里不太恰当,但却不知为何还是想了起来,只能在心里连道罪过罪过。

打开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枚细如珍珠的淡黄色香丸,不用嗅,便能闻到犹如幽兰般的淡淡香气。

他将本子递还给小女冠,道:“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水瓶依然低着头不敢看他,扭过身趴在桌子上写了一行字。

“住持说叫离秽香,观里很少用,我以前也没有见过。”

晏安点点头,心想这香闻起来就让人很舒服,也不知道师兄的库存多不多,要是多的话……嗯,怎么感觉自己像是来进货的?

不太好,不太好……要多了不太好,到时候少要一点好了。

他将小盒子放在桌子上,对小女冠作了个揖,道:“我不会用香,如果可以的话,请水瓶道长帮个忙。”

水瓶连忙回礼,而后便如同解脱了一般,拿起桌上的香盒走向房间东南角的香炉,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看起来,面对晏安依然让她有些压力山大。

晏安也真是纳闷,之前无意间看到这小女冠跟观里的师兄弟们相处,虽然也是客客气气的,但至少没这么拘谨和害羞,难道是因为自己太严肃了?

可他觉得自己挺平易近人的啊。

想不明白,晏安见她从香炉旁边的小柜子中取出一些物什,有碳,有瓷片,还有一些自己不认识的东西,心想焚香不就是把香给点燃就行吗?还有什么别的讲究?

心里有些好奇,他想了想,道:“水瓶道长,我能录个视频吗?”

说完又怕对方觉得冒犯,连忙解释道:“放心,不会让你本人入镜的,最多拍到你的手。”

闻言,水瓶正在摆弄器具的手顿了顿,她第一时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看向了自己的那双手。

在来到蓬玄观之前,她的手是粗糙的,连指腹上都长满了茧,一到冬天就满是冻疮,肿得像是猪蹄一样。

现在半年过去了,在蓬玄观的生活虽然算不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比起以前天天下地,已经算得上是十足的悠闲了。

她的这双手也渐渐变得细腻白皙,虽然算不上是纤纤玉手,但至少也算是能看了。

有哪个女孩子会不爱美呢?

她虽然人在世外之地,但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入世和出家,更遑论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她只是个女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高兴,小女冠点了点头,同意了晏安的拍摄申请。

“谢谢谢谢。”

晏安连道感谢,连忙取来摄像机,调好光线参数,开启录像模式。

因为要拍近景和手部细节,两人挨得有些近,晏安一心投入拍摄,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有水瓶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种对于身旁人的过度在乎反而让她忽略了自己正在进行人生中第一次拍摄,起初还有些紧张和拘谨,但随后在适应了晏安的存在后,便渐入佳境。

晏安的镜头中,只见一双纤细小手修剪得整整齐齐,未施豆蔻,也没有敷粉,却又一种别样的灵动美感。

小女冠先是点火将特制的小块炭墼烧透,放在香炉中,然后用特制的细香灰把炭墼填埋起来。

接着,她用小火钳在香灰中戳了些孔眼,大概是为了让炭墼能够接触到氧气,不至于因缺氧而熄灭。

再然后,她在香灰上放上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等晏安认得或认不得的事物——在之后的请教中,晏安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隔火”,主要特征是薄而硬,用来将香料和炭火隔开。

最后,小女冠将盒子里的香丸取出,放在这些隔火板上。

不久,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烤焙,香炉里便缓缓有香芬发挥出来。

晏安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录完视频又跟小女冠聊了好一会儿,这才知道古人在谈到销香之法时,虽然总是用“焚”、“烧”、“炷”诸字,但实际上并非把香直接点燃烧掉,而是将香置于小小的隔火片上,慢慢烤出香气。

所谓的焚香,实际上是烤香,只是烤字未免粗俗,所以便取了其他字。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小女冠的本子都写了好几页。

但其实聊天内容倒也没多少,只是小女冠需要写字回答,所以总有些慢。

每当她写字的时候,晏安就心想自己回去要不要学个手语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这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因此想想还是算了。

“真是麻烦道长了……”

聊完,晏安想客气几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小女冠却摆摆手打断了他,在本子上写道:“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很开心…平时师兄弟们都很忙(涂掉)”

字里行间的顿迹可以看出她在表达时的犹豫,而那句涂掉的话,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妥,但因为涂得不够多,还是被晏安认出来了。

这个时候晏安忽然想起他之前无意间在对方的本子上翻到的那些前页,其中记录的大多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字句,比如“好的”“是”“谢谢师兄(师父)”等,而这个本子第一页写的时间是今年年初。

也就是说,这半年来,对方在蓬玄观说的话还写不满半个作业本。

“我有时候一周说的话都不止这些吧?”晏安心想。

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对方,因为此时的小女冠虽然还是有些羞怯,但却显得很开心,眼睛里亮亮的,像是藏着两颗星星。

晏安只能朝她笑了笑。

别人开心的时候,如果你有幸分享,只需要陪着对方开心就好了。

她不需要更多。

此时夜色已经很沉了,云层遮蔽了月亮,观里的灯光也显得晦暗。

虽然小女冠百般推辞,但晏安还是用已经充满电的手电筒将小女冠送到了西后院,看着小女冠一步三回头地抱着怀里犹如宝贝般的本子向女冠寮房院子走去,晏安心想,也许她并不属于这里。

她尘缘未了。

这是晏安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尽管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神棍,但又忍不住这样想。

回到自己的房间,晏安洗了个澡,而后准备打坐修行。

房间里香气幽然,晏安的心却如何也静不下来。

这是他踏入修行以来,第一次无法入定坐忘。

和心里的念头纠缠了半个多小时,晏安心烦气躁,索性今晚便不修了。

他推开窗户,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降龙木。

此时云障排开,皎月露头,月光洒在降龙木的花瓣上,粉白花朵似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

他忽然有些想渺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