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不断凉如水，山雨无声细似尘。
2024年8月10日，七夕。齐鲁省潍坊市全境降雨，施布如倾、滂沱如注。
过晌午，风歇雨收，只余浮烟山留了一阵毛毛雨，漉漉涔涔。
浮烟山横际于市区西南平野，因雨霁后常起烟云霖霈，而名胜一方。
南簏尚未开发完善，以往几近阒无人迹——直到几年前，山上“潜龙道院”的住持，换成了一位年轻道士，于山脚辟开了一处商业化的露营地和民宿。
这里除却崖涧山隙的云雾浮烟之外，便又兴出了几缕烧烤撸串的人间烟火气。
“道士？不应该在山里清修的么？还能开烧烤摊？”
“哎呀，道士也分全真和正一，只有全真是出家吃素。”
通往露营地的观光双向绿道上，一群年轻男女哜哜嘈嘈聊得火热。
“周游道长是正一的火居道士，可以沾荤腥的。除了牛是他们道祖老子的坐骑，不能吃——”
“他还能结道婚呢，今天是七夕，说不定呀，赶巧了我们还可以见到他女朋友。”
“啥？道士还能结婚？？”
齐鲁省内的道观，绝大多数属于全真。
因此，甫一听说这里有位名叫周游的年轻道长，不仅在山脚搞着餐饮旅游赚着钱，还在山上过起与女朋友双宿双修的生活。
这群第二医科大的大学生，尤其是队伍中的单身男生们，对此不免大受震撼，也产生浓浓好奇。
“温洺老师，周游道长不是你的师弟么？怎么你也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一个女生问向队伍后方的辅导员。
温洺约莫三十岁，她刚考入家乡的第二医科大学，今天是被女学生们硬拉着过来的。此刻，她的脸上显出几分困扰的神色：“他……是我从高中到大学的师弟，只是这两年都忙着升学和找工作，没怎么有联系了，我也是才知道他当了道士。”
虽然是相熟多年的朋友，可她对周游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学时他短发平头、常穿休闲装的学弟形象上。
路边传来几声奶声奶气的小猫喵喵声，断断续续的，温洺瞥视附近的草丛，前面趴着一只小狸花，堪堪巴掌大小，浑身沾了不少雨水和草叶，两只蜗牛拖着长长的银色黏液痕迹爬到它的尾巴根，看得出是这只小猫已经趴在这里很久，鲜有动弹的余力了。
温洺脱下防风衣外套，包裹住狸花小猫，重新追上学生们的队伍时，又听到他们围绕周游的纷纷议论。
“或许，现在道观这么火，周游道长算姻缘这么准，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女友呢。”
队伍前方的一个穿着抹胸背心和超短裙的女生转回身来。
“就是说啊，道观是周游道长筹钱新修的不错，但是好多布置的细节都好出片呀，真的好好拍，才顺带捧红了这边的BBQ和露营。”
“小红书账号也运营得这么好，大家都愿意来打卡，没有他女朋友在幕后帮忙出谋划策，我是不信的。”
温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倒错感。
实在想象不到，记忆中内向到可以说是木讷的小学弟，大学四年连正眼看其他女孩都会马上低下视线，如今居然成了一个木筷子插头上的粗布道士……
更离奇的是，成了道士居然反而还交到了女朋友？
而且貌似异性缘也蹭蹭上涨，但凡接触过他的女生，都对他评价不低？
“他更出名的还是风水和算卦吧。我听说这些民宿、烧烤、旅游打卡，都只能算他的副业，真正挣钱的是啊，他经常被大老板们专车请进市里，帮他们看一次，打底就是五位数起步呢！”
“他也才二十七八岁吧？我们学医的，哪怕5+3读出来之后，不知道能不能赚到他年收入的一半……”
“切，越说越玄乎——”
“你见了试试，不就知道了。”
不多时，山间的民宿近在眼前。
在仿古瓦檐的迎客廊道入口，众人终于见到了他们讨论了一路的周游道长。
“欢迎你们。”周游微笑。
学生们或端量或偷瞟。
但见这位传闻中的道长一身蓝布直缀，三台双剑领，下搭绑腿布鞋，的确是常见的道袍打扮。
他扎束长发、面有微须，二十七八岁左右的面容上挂着平和的笑意，姿仪舒朗，风度昂藏。
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完全是不沾一点儿996上班味的隽爽清逸。
“台子上有毛巾和姜茶，大家先擦一擦头发、喝口热水吧。”
周游走到温洺面前：“师姐，好久不见。”
正当温洺还在思索，怎么回应才不显得生分时，周游却从宽大的袖口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根猫条和一袋碘伏棉棒。
“给它的，师姐你先喂下它吧。我帮它涂一涂脖子后面，看着有道伤口。”
“你……”
温洺一怔：“有人给你发微信消息了？”
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将抱着一只小猫过来，还是路边捡到的带伤的？
周游不答话，只是折了下内中自带药液的棉棒，棉签头浸染成碘黄色，他细细地擦拭起猫咪的后脖颈。
等处理好后，一位女生几乎是蹦跶着跳到了周游的身边：“道长！今天七夕去许愿是不是会特别应验？晚饭不急，先领我们去山上的道观打卡吧。”
周游点头：“你预订的房间号是1527，里面有准备的长袖和长裙，下雨天，山上温度低，去道观前，可以先换身着装。”
他话虽然没有直说，可女生看过网上的参观须知，也知道她这身露肩露脐露大腿的装束，是被禁止进入道观的。
可女生没觉得自己的穿衣自由有什么问题，原本娇滴滴盈笑的脸色，霎时翻转，又冷又黑：“你歧视女性？”
一旁的男生们互相看看，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没想到这都能挨一拳。
周游神色不变，伸掌平摊，指了指一位穿着跨栏背心大裤衩的男生：“他也不能进。无关男女，只是要避免仪表花俏。”
有这么一个小插曲，本来是和气融融的气氛变得僵住了，瞬间多了种不欢而散的意味。
女生哼了声“谁稀罕”，又撂下一句“不住了！不玩了！”，叫上同寝的几个女同学，扭头就原路折返。
周游无所谓地继续给余下的人发房卡，转身对上温洺略显歉意的眼神，毕竟是她班上的学生，她开口：“不好意思，那孩子她……”
周游摇头，他的关注点更在小猫身上，指了指她怀中眯着眼的狸花：“你方便带它回学校么？或者，可以先养在我的道观里。”
温洺的视线穿过民宿和露营地，抬眼看了看通往山腰道观的石阶小径。
周游会意，两人并肩同行，一齐拾级上山。
……
路阶苔痕铺阴，含黛青青。
沿途浓荫匝地，草虫喓喓。
爬了十分钟左右的石阶，拨开偶尔挡道的薜萝，透过浓翠重织的树桠，得见道观宫顶上的飞檐翘角。
临近道观正门，一块文保单位的石碑映入眼帘，机刻的华文仿宋体碑文，介绍了“潜龙道院”自宋朝兴建以来的历史，不过内容大多语焉不详。
绕过镇守山门的神像，温洺忍不住抬头多瞧了瞧。
上山不上山，先拜王灵官。其他道观的入门第一尊神像，大多是固定的道教护法神。而这处潜龙道院供奉的，却是一尊不知名残缺神像，看身形还是位女性，左右更是配了两个水族精怪模样的雕塑，各自只剩半个鱼头。
温洺是潍坊本地人，近年放风筝少不了来到浮烟山北麓的广场，对这座道观略有耳闻。
听说当年把这里列为保护单位时，“潜龙道院”后面加不加“遗址”俩字，都让专家们争论了一番。
可眼前的道观，除了这些文物级别的古老神像外，都被自己的师弟，重修得规制齐整、气象一新。
垂莲象鼻的繁富斗拱，飞鱼稳兽的殿堂装饰，堆金沥粉的壁画施彩，庄重大气中又不乏渺渺悠悠的道韵盎然。
“道观的变化，真的好大。”温洺忍不住出声。
她还担心周游起居的地方会是年久失修的老瓦房，现在看来，他没少往这处道观投钱投心血。
“你真的是算出来的，我在路上会捡到猫，才提前备好了东西？”
饶是温洺学校里听了二十多年的无神论，此时有那么一丝的动摇。
倘若周游他没有一点真才实学，又怎么可能通过替人求神问卜，而攒出这么多重修道观的财帛呢？
“不是。”
“那也不能这么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走到了东侧的袇房。
枋上擘窠书写有“方丈”二字，此二字系道教首创，后被佛教借用。
这是身为道观住持的周游的卧室。
他进来之后，先将桌子上练习符箓的凌乱黄纸，塞进袖口里，给温洺腾出放挎包的空间。
墙角有个提前做好的瓦楞纸猫窝，周游轻手将猫咪抱进去。
屋子内侧是卫生间和浴室，装缮过的门窗换了毛玻璃，此时亮着灯。
淋浴头放水声隐隐可闻，隐约还有个看不真切的身影。
“是你的女朋友？”温洺回头问向周游。
听学生们谈论了一路了，他有个非常相爱的恋人。
这个“专情道士”的身份人设，还帮他招徕了大量的女生请他解签占卜，也打响了网红道观的名声。
“嗯。”周游语气敷衍，心不在焉。
“对了，今天是七夕，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温洺后知后觉，尴尬地说道。
人家一对小情侣可能晚上还要过二人世界，自己却忘了这一码事，来这里当了电灯泡……
“没事，今天也是道德腊，男女之间要静心守戒，我女朋友——”
话说一半，周游忽然顿了顿。
思索了几秒，他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的压力，继而语锋一转：“浴室没有人，水是我放的。”
“啊……”温洺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视着她的眼睛，周游语气顿缓说道：“从来都没有什么女朋友。”
温洺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几年前，道观刚重修好，需要招募几位志愿者，本市的几位居士和道教爱好者过来帮忙。”
周游开口慢慢解释道。
“其中有位女孩子，身体不太舒服，我当时帮忙给她买了益母草颗粒和一些女生的生活用品。她临走没有将剩余的东西带走，还遗落了几件化妆品在客房里。我就先拿到了袇房，自己去放水洗澡。”
周游笑了笑，指指浴室的窗户：“买的大号折叠浴桶，放满水要半小时，旁边是我挂氅衣的木架子，从外面看，确实有点像个人的影子。”
“那天，我洗完澡出来。正好碰到几个女生，看了小红书的种草，没有礼貌地不请自来，闯到我的房间，看见了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女生用品，还有口红。”
“所以……”听到这里，温洺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个误会，她们见风就是雨，传言你有女朋友——”
“也和我故意默认了有关。”
周游说道：“当时…是有点鬼使神差吧。”
“如果我承认自己有个女朋友——道士能找到一个漂亮贤惠的女朋友，大家会认为我这个人比较有社交魅力吧。就是出于给自己贴金的虚荣，我没有当场反驳解释。慢慢的，大家也越传越广，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温洺张了张嘴唇，“算卦很准呢？这总归是真的吧？”
仿佛读出了她心头当前的疑惑，周游打开手机，调出一个监控画面，展示给温洺看。
视角镜头正对的，赫然是她捡到猫的那条路。
“和自然资源、消防部门合作的森林防火监控系统，带ai智能识别的。”
周游耸耸肩，又切了一下画面：“浮烟山南簏有不少这样的摄像头，看这个，你的那几个学生还不死心，想斜穿小道偷偷来道观这边——待会儿给她们打个电话吧，山里的小道泥泞路滑，这样很不安全。”
温洺定定地盯着手机屏幕，又轻轻问：“传言你帮达官显富算卦，一次的报酬是五位数……”
“五位数是真的不假。”周游笑得有些无奈，“越有名气，人就越笃信。钱是从名声洼地流向名声高地，也从道德高地流向道德洼地。”
“人的经历就是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的，请我看命看风水的人大多是遇到了不顺遂的事，过段日子只要形势一好转，他们就觉得是有我这个‘大师’转运的功劳。”
周游眼神瞥向别处：“只要昧着良心忽悠他们一通，装得臭屁一点、神秘一点，他们反而恭恭敬敬、深信不疑。最后自然就财源滚滚入我口袋了。”
“怎么是这样……”
“事实上就是这样。”周游叹了叹气，说道，“我生不信有神仙，亦不知有大罗天。即使是古代道教，也有偏向于不信鬼神的道士。”
肉既无翅必坠地，人无百岁安可延？很多修道者只求养生延年，对一些玄之又玄的封建迷信，也是主打一个不信邪的态度。
温洺连连摇头，这和她所认识的师弟截然不同：“你不是这样的人。”
周游嘴角挂上自嘲的笑意：“有点讽刺吧，在热热闹闹的大学里，我可以择善慎独、一意规中。现在当了清修守戒的道士，却反而心猿意马、追逐涂苦。”
“……”
两人站在原地，一时间相顾沉默无言。
直到周游的手机一阵急促振动，伴随蜂鸣似的报警声，周游打开监控app，扫了一眼，脸上倏然变色。
“糟了，你的学生，有人踩到偷猎的夹子了。”
……
几分钟后，从民宿里匆匆赶上来的男大学生们，与从道观跑来的周游温洺两人，在被夹到腿的女生面前汇合。
周游拿了两根钢钎，看准角度用好力道，顶开捕兽夹：“是偷放的捕獾夹子。”
中了陷阱的女生，此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眼泪结成滚滚细珠扑扑往下掉。
打了120，帮她固定上受伤的腿后，周游让两个男生搭着她往前面走。
“杂草野外的不见得干净——这里离道观近，得让她在床上等，等120的担架过来。”
一行人到了道观里，周游找了一份止痛药和备用绷带、固定夹板。
一旁抹胸短裙的女生，还不忘挖苦一句：“这会儿就允许穿短裙的女生进道观了？”
一句话引起在场所有人的众怒，被同学和温洺老师瞪了几眼的女生，嘁了一声后闭嘴，不再自讨没趣。
“对不起，周游道长，给您添麻烦了。”
同行的其他女生过意不去，看了看袇房内雾气蒸腾、隐约“人”影的浴室玻璃：“打扰您和您女朋友了，况且今天还是七夕节。”
“是啊，万幸周游道长真的神机妙算呀，我真的佩服了，居然马上就算到有人遇到危险，赶来得这么及时……”
温洺知道内情，抿着嘴唇。神机妙算是假的，山上的摄像头才是真的……女朋友也是假的……
但她还是体恤这位师弟的心情，主动帮他掩饰：“他的女朋友，我刚见过，是个很温柔的女孩，不会怪你们的——”
“师姐。”
周游冲她摇摇头。
两人视线相对，温洺见他的耸拉的眼皮下，目光中透出疲惫和释然。
“浴室没有人，水是我放的。”
周游用在场所有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温洺静静地看着他。
可能这样经年累月的伪装和骗人，对他而言，尤其是对曾经一个没有任何心机的年轻男生来讲，也是种心理负担吧。
周游撑着脸上看似平和的笑意，开口要继续解释。
就从今天开始吧，向众人坦白一切。
浴室没有人，水是我放的。
我生不信有神仙，亦不知有大罗天。
假的而已。
生活在编织的虚假中，久而久之，自己整个人也会被同化得虚假至极的。
“浴室没有人，水是我放的……”
突然，却听这时。
浴室中，传出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继而，是一声娇脆的“哎呀”——
“周游！”
浴室内清清楚楚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周游脑中一阵木木愕愕，当场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