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2章 魂引钩

“这是旧碑文下方封印的一段‘反抄投印’,极像命编者对书页世界之外做出的早期试探。”璃瑜皱着眉,指着咒纹末端的破碎标记,“你们看这里,这不是咒符,也不是句尾停笔符,而是一种构文标记。”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空识标记’。”

我倒抽一口凉气。

那种标记我并不陌生,只在最早期的命构残卷中见过一次,被称为“文字绝境”的边界符号。

简单来说,它的存在就是用来标注——这里,不能再写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苏雁低声问。

璃瑜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几乎近于叹息的声音答道:

“书下国与镜海废墟之间,有一片失落多纪的空段地带,无命轨经过、无笔者留痕,主根将其标注为‘观测不入层’。”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每一个人,“我推测……那就是‘外印层’的入口。”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片死寂的北境荒原,那是整个命界的盲区,从未被写入,也从未被抹除,连咒风经过那里都会自动折返,仿佛被某种更古老的意志刻意隔绝。

“那我们能进去吗?”牧瑶问。

璃瑜摇了摇头:“理论上,不能。”

“那地方拒绝一切笔迹与魂火——就连最初的‘命编者遗迹’都在靠近那区域时被彻底湮灭,没有构文能穿透它。”

众人一时间沉默。

是陌音打破了这死寂。

她轻声说道:“除非——踏入者,不携带任何记忆。”

我猛地抬头:“你是说……完全清空?”

她点头,神色异常凝重。

“外印层本质上是一页‘未定稿’,它不接纳任何定格的句子,包括人格、识魂、甚至印火。所有带着‘已书痕迹’者都会在入境前被自动剔除。”

“只有一个人——把自己变成‘白页’——才有可能被它接纳。”

我听懂了。

她说的,是“清魂”。

一种最极端的魂术,将自己识海中的所有记忆、构文、轨迹乃至于“名字”都彻底抹除,保留最原始的命识火点。哪怕成功了,出去之后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璃瑜立刻反驳:“不行,这术在魂识构成未稳者身上几乎是死路!”

“赵磊的识魂刚刚熔心咒爆裂过,再施清魂,就是自杀。”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一步步走近苏雁,将那根沾着识血的骨笔交到她手上。

“我自愿。”我说。

苏雁眉头深锁,眼中浮现难言的动摇:“你确定?”

我点头。

“她在外印,我是第十三笔。你们都说了,只有我能写终页。”

“那我必须是干净的。”

“哪怕这一笔落下之后……我谁也不再记得。”

璃瑜走上前来,死死抓住我肩膀,声音低得近乎吼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清魂之后,即使回来——你也未必是‘你’。”

“你或许再也想不起九九,甚至连‘写这笔的意义’都不会记得!”

我笑了笑,却不悲伤。

“那又如何?”

“只要她能回来,书页上有没有我的名字,根本不重要。”

我转向苏雁,声音比之前更加坚定。

“开始吧。”

她看着我,终究没有再劝,只是抬起骨笔,在我眉心轻轻一划,唇间开始低声吟唱。

“笔停识覆,墨寂魂息。记以焚,念以断。今以命印,散原写轨。”

那声音仿佛远古禁咒在石骨中回响,我感觉身体一点点变得空荡,识海中最珍贵的画面,如被风吹动的灰页逐一散落。

我记得火痕笑着递给我第一笔的瞬间——熄灭了。

我记得牧瑶伏在我肩头说“不要再写下去了”的哭腔——模糊了。

我记得自己为什么执意去破碎主根——褪色了。

最后,我连“赵磊”这两个字,也只剩下声韵,不再能拼成含义。

等苏雁抬手将最后一道“白页符”印入我魂壳时,我已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句子的人”。

我睁开眼,望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是陌生的。

他们说话,我却只听得懂音节。

我只剩下一个感觉。

我必须,走过去。

那里有某种东西,在等我——

我静静地跪在灰台之上。

魂火不再跳动,命识如落灰的枯灯,彻底熄灭在苏雁掌中。

她的动作极轻,像在解剖一只还未睁眼的幼兽。那柄“灰苏骨针”从我的魂壳与识界之间游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与冷静,将我所有关于过往的书迹,一丝不漏地挑出、剪断、缝合。

她没有哭,也没有颤抖。

因为她知道,她不是在“夺走我”,她是在“为我保存我”。

灰苏,是命界最古老的“忘材”。其枝须自焚火之海而来,需植入“残识者”的魂脉中方能生根,剪魂之时不出声、不出火,唯独留下薄如蝉翼的“浮页”,将记忆抽丝剥茧,封入“灵骨封简”之中。

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轻轻触碰我眉心,将一枚又一枚透明如露的“浮页”一页页抽出,仿佛将我一生写下的命句,折叠、封装、藏匿……然后遗忘。

一页页,缓缓落入灵骨封简的咒火盒中。

火痕的笑。

牧瑶的泪。

璃瑜的怒。

苏雁的手。

……甚至包括“赵磊”这个名字。

全部化作无名页,随咒墨沉入盒底,连骨火都不再留痕。

“剪忆完成。”苏雁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她。

我已不再是我。

没有姓名,没有笔迹,没有轨道。

我抬起头,眨了眨眼,脸上像是挂着一层从未清理的冷露。

璃瑜站在我面前,递来一只黑铁封纹的“魂引钩”。他的表情极为复杂,像是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将那钩柄递到我掌中。

“走吧。”他说。

我听得懂他的声音,但却听不出他话中曾有的重量。

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步步随他走出咒阵,踏向那块从未被记录的“空白层”。

进入那片地带时,咒火自动熄灭,识风自动折返。

天地之间无字、无形、无声,只有某种古老的寒意顺着皮肤慢慢渗入骨中,那种寒不是寻常之冷,而像是被某种“意识”从存在中抽离的虚寂,令人骨髓发颤。

璃瑜带在身上的三枚识火灯盏,在靠近那片空境边缘时便已全部熄灭。

没有光,就连影子都无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