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主舰纷争,洛京上使

主力舰队的旗舰,唤作镇涛号。

如山岳入海,不言自镇。

便是在这浓雾里静静泊着,那股子镇压四海的森然威势,依旧扑面而来。

然而此刻指挥舱内,气氛却是凝重如铁。

一张海图横陈于室,图上山川海脉、岛礁暗流,文绘俱细,本是此次航行的依仗。

可眼下,那一条条规整的航线,俱已成了摆设。

图前三人,各执一角。

中间主位上,是一名身披玄铁重甲的中年将领。

眉眼棱角分明,盔上斑斑旧痕,唯独眉头那一团死结,近乎能拧出水来。

此人便是本次护航舰队的统领,镇海司石将军,石定山。

其左侧,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位气度清朗的文士。

深青官袍上,银线绣着星辰与潮汐,款式颇显古拙,乃是钦海司之制。

此人姓文名逸,钦海司派驻船队,专责勘天象、测海流的“司历”大人。

而在石定山右手边,却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

面白唇红,眼角微挑,俊得不落俗套,偏又带三分阴柔,看着像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

年岁不大,派头不小。

与石将军和司历大人平起平坐,茶香不离手,指头都翘着捏杯沿。

此人来头,船上知者寥寥,只知是洛京来的“贵人”。

石定山眉锁如铁,文司历望图兴叹。

唯那位锦衣贵人,茶盏在手,淡然自若,像是这雾是雾非与他无关。

静默中,舱门轻响,被人推开一线。

一名亲兵快步而入,伏身一礼。

脸上却带着几分难掩的古怪,欲言又止,终是压低嗓子道:

“将军,司历大人,上使大人,外头……外头递了个旗号过来。”

“哦?”

石定山抬起眼,眉头一扬,眼底寒芒微闪。

“可是那几条探路的小船,回了音?”

声音还算沉稳,语气里却已有几分久旱逢雨的急切。

亲兵却更显踟蹰,嗓门压得几不可闻:

“回禀将军,不是斥候,是……是一艘唤作‘三浪号’的船,打了旗语过来。”

说完自己也像觉不对,顿了顿,方才硬着头皮补上一句:

“说是探得左前三度水流安稳,疑似可通,请示指令。”

“……三浪号?”

石定山的眉头又蹙回去,拧得像个死结。

“哪来的破名号?归哪个分队?”

在他记忆里,自家舰队编列中,断无这般不上台面的名号。

那亲兵脖子一缩,差点把脑袋埋进胸口:

“将军……查过了,是那几日临时招募上来的渔船。”

“渔船?”

石定山嗓门陡然拔高,眉毛几乎跳了起来。

蒲扇大的手掌猛地砸在案几上,茶盏蹦了三寸高,海图都晃了个影儿。

“混账东西!”

他盯着那亲兵,像要从那张脸上瞧出个名堂来:

“一条渔船,也敢乱放信号,蛊惑军心!这是嫌雾不够浓,还是嫌老子命太长?”

“传令下去,让他们收旗息声!再敢乱打旗语,按临阵惑众论处!”

“是!属下遵命!”

那亲兵早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而那位自始至终,坐得稳如老僧的文司历。

却仿佛未听见石定山的雷霆火气,淡淡地起了身。

袍角轻摆,踱步至舱室一侧,从那堆卷册浩繁的宗档里,抽出一卷长册。

石定山强压火气,眼带几分莫名;

上使则饶有兴致,半倚半坐,嘴角似挑未挑。

文逸却仿若未见,将那长册一页页翻开。

指尖沙沙作响,最终在某一页上停住。

“三浪号,渔船征调无误……船主,杜三浪。”

眉宇不动,语气微沉。

“海师……姜仁,年十五。”

指尖向下滑了半寸,声音仍旧平静,却带了点说不清的味道:

“新晋……潮引。”

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石定山眯了眯眼,那位贵人则放下茶盏,眉间神色微微一变。

话音未了,文逸便“啪”地一声,将那卷册子合上。

未看主位的石将军一眼,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去,几步走至舱门前。

不曾扬声,只朝门外侍立的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石定山脸色自铁青变作墨黑,心底寒气直往上冒。

他能觉出来,那不是请示,也不是通报,而是命令。

命令已发,且绕过了他。

这已不是冒失,而是一种极近于挑衅的无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甲板上响起一阵清晰的号令声。

透过舷窗望去,一艘造型古怪的小艇,正由吊绳缓缓放入海中。

船身纤长如箭,船首尖锐似喙,形如雕羽,通体泛着黝青冷光。

“鹰艇……”

石定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拧出这两个字。

语气中已不带疑问,只有压抑不住的怒意,与一丝难堪的惶然。

那是“镇涛”号的宝贝疙瘩,海中斥候侦查的极致之器。

不逢生死关头,不轻动。

如今,却因一条渔船的一句鬼话,就被擅自启用了。

石定山拳头微紧,关节发白。

可他也明白,在这等事上,他拿那文司历没辙。

镇海司名义上统辖四海,节制各方涉海力量。

可谁都清楚,钦海司专攻天星、海流、异闻勘测这些门道,地位向来超然。

尤其是在“专业”范畴内,往往自成体系,拥有极大的自主权。

若文逸认定是“异象”,甚至可越过石将军这位统帅,直接上达天听。

兵权虽握在石定山手里,可这文袍一动,他便不得不动。

吩咐既毕,文逸神情一如方才,半点波澜不见。

缓步踱回舱中,绕过主位,连个眼神都没拨给石将军。

行至那位静静品茗的洛京上使案前,略一俯身,语气平平:

“上使容禀。”

文逸缓缓抬眼,话声不紧不慢:

“海师这一行当,讲的是‘感潮应流’之术,技艺虽可学,然灵觉乃天授。”

语至此处,顿了一顿,眼神不咸不淡地掠过那位面色如铸的石将军,才续道:

“名册记载,三浪号上那位少年海师,年十五,便已得授‘潮引’印玺。”

“此等天赋,放眼钦海司诸坊诸署,也算得上凤毛麟角,老夫忖度,其感应未必空泛。”

语气仍淡,但字字有锚,静水流深。

“眼下探路皆无回音,兵船受困,诸法皆试,莫若信他一回。”

“倘若真有一线通路,也算因势得救;若是无果,不过折一艇数人,不至伤筋动骨。”

舱中一静。

洛京上使茶未停,目未动,神情淡淡,似未听见。

又仿佛听了,只是不愿回应,只饮自己的茶。

气氛一下子凝了。

一时间,舱中诸人无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舷窗,投向了那片雾海。

那一叶小小鹰艇,已决然破雾而行,没入那片混乱的涡流中。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片刻之后,走廊尽头忽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急促仓惶。

负责瞭望讯号的亲兵,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头盔歪斜,声音都走了调:

“报!禀将军!司历大人!上使!”

他大喘几口,终于将话挤了出来:

“鹰艇回讯!旗号确认,左前方三度,水流平稳!雾气也薄了些!可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