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荐书一封

三浪号泊进港口时,天色正值破晓。

朝霞斜照在潮水上,连带着码头染了个金红透亮。

船靠了岸,缆绳“啪”地一声甩下。

甲板上的人全像熬足了气,个个腰板挺得笔直。

这趟出海,走得急、行得险,谁都没料着竟能满载而归。

半日辰光,卸货交鱼,码头上喧嚣忙碌,倒也井井有条。

素来算盘珠子拨得劈啪响的杜三浪,今日也难得爽快,主动翻开了那本油腻腻的账簿。

依着老规矩,先算清底钱。

再匀出一份来,抚恤挂彩的弟兄。

余下的,才论人头、按职份分润。

轮到姜仁,那份量便沉甸甸地压手。

底银按半月足额给。

作为压船的武者,鱼获分成也不薄。

还有那只尚未死透的海妖,姜仁独得五成。

那怪物虽未修成气候,尚不能吐珠化雾。

可一身皮骨鳞筋皆是好货,刮片鳞子能入药,挖点骨髓可煮膏,拿去换银子也不是小数。

熊老黑蹲在个空鱼桶边,一边数着碎银子,一边挤眉弄眼地咂嘴笑道:

“啧,早知你小子水里也翻得出浪来,当初就该拴张细网,叫你下海摸珠去。”

一番话引得周遭哄笑,满是卸去重担后的松快。

姜仁跟着笑了笑,却未接话。

掂了掂那囊银子,不着痕迹地拢进了袖中。

旁人只道他水性好、运气佳,姜仁自个心里却有数。

虽仗着深海之须那一缕异力,在水下灵便远胜常人,可毕竟还是肉身凡骨。

憋不得气,沉不下深,稍一久留,还是会耳鼓胀闷、气血翻涌。

自个儿毕竟不是鱼,也不是妖。

充其量,不过是沾了些水意的异类。

发了工钱,船也得歇几日。

里外都得敞开晾风,修帆补桨、清污换钉,没三五日出不了海。

众人早熬得骨头发痒,一下船,便呼啦啦散了开。

有家室的快步往家赶;

没家室的结伙凑了钱,约着上馆子喝酒,喝饱了临时找个“家”。

姜仁拢着袖子,返回独舱。

还未推门,忽觉身旁阴影一晃,侧首看去,竟是那黑袍海师。

才一日不见,模样比先前憔悴了几分,发髻松散,黑袍半敞,袖下那只灵龟也不见了踪影。

“小子。”

嗓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倦意。

姜仁脚步微顿。

“你那番话,唬得住他们,唬不住我。”

那人也不绕弯,语调平平,却字字笃定。

“下水后眼色不乱、气息不散,能分流、能测势……这不是靠水性练得出来的。”

话说得不重,但句句落在实处。

姜仁没言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依着海上不成文的规矩,那日回船之后,众人虽敬三分、疑七分,却都识趣地不过问水下之事。

可眼前这位,似是不打算守这规矩。

那海师手一伸,从怀中摸出封信来,纸封斑驳,却封得极紧。

“这是我写的荐书。”

说话间,信已塞到姜仁手里。

“你这身本事,埋在渔船上可惜了,若能入得镇海司,往后吃穿嚼用,不必靠鱼肚里摸银子。”

说罢袖袍一摆,转身径自去了。

姜仁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微诧。

原以为是来找事的,没想到竟递了封荐书过来。

这是看上了自己在海里的本事?

还是还那救命之恩?

姜仁一时想不通透,低头看着那封荐书,指腹轻抚封口,眼中不禁微微发亮。

“镇海司”三字,于海上讨生活的人而言,分量不可谓不重。

那是三海十三卫共掌之地,海师聚集,异人如林,寻常人一辈子也见不着一回。

站了片刻,将荐书小心收进怀里。

回了独舱,把些细碎的行李收拢妥当。

姜仁这才走上甲板,往杜三浪跟前一拱手,神情平平,算是作别。

杜三浪正翘个二郎腿,拈着根鱼刺剔牙。

一向闲散惯了的人,这时候见姜仁过来,却也忙正坐几分:

“得嘞,哪天想开海,再来码头找我。”

姜仁应了一声,也不多言语,转身下了跳板。

出了码头,并不急着归家。

仰头辨了辨方向,转步便入了城,直奔六合武馆而去。

此时日头正过中天,武馆前场却闹哄哄一片。

拳脚破风之声不绝,少年们呼喝着锤炼架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燥意。

徐永盛一身旧青衣,负手缓行。

偶尔驻足,目光如隼般扫过,面前的少年便额头冒汗,喏喏然收势重练。

姜仁脚步未顿,隔着场子远远一揖。

徐永盛眼角微抬,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

人清减了些,神色却敛了浮气,沉下来股稳练劲儿。

徐永盛不言,抬手朝里院一指。

姜仁会意,敛了气息,迈步跟了进去。

里院与外头比起来,便安静了许多。

青砖铺地,几竿修竹在墙角摇曳,筛下满地的光影。

姜仁也不绕弯子,摸出那只颇有些分量的钱袋,双手奉上。

“弟子近日随船出海,侥幸得些闲财。”

语声平平,水波不兴:

“今日特来缴学资,还望教习不吝赐教。”

那钱袋带着些海腥气,分量却十足,沉甸甸压在手心里。

徐永盛未伸手去接,只垂目看了片刻。

“且说清楚,你是要续那蛇拳的火候,还是另择他途,学个别的拳形?”

语声不高,却字字落得沉稳。

姜仁一怔,旋即垂首敛神,肃立一旁,作聆听状。

徐永盛负手踱开两步,目光落在堂中那块悬匾上。

老匾年头久了,漆色发暗,字却未褪。

上书“六合”二字,笔走龙蛇,力透木背。

“六合武馆,传的是‘心意六合拳’,外人称形意拳,共十二形,皆取自飞禽走兽。”

徐永盛语声平缓,不疾不徐:“你若要多学个旁形,取其长补其短,倒也容易。”

言及此处,话音微微一顿。

目光转回姜仁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可若要将蛇拳往深里走,以你现下这副筋骨,底子还浅了些。”

姜仁闻言,神情不由一滞。

“飞禽走兽,只是入门。”

徐永盛自顾自继续道:“要想登堂入室,须得观摩精怪妖兽,摹其势,取其意。”

“外头的架子好摆,可那骨骼经脉、五脏六腑,皆与人身大相径庭。”

“须得以汤药温养五脏,以拳劲锤炼筋膜,将内腑打熬得坚韧通透,方能摹其神髓,不至伤身。”

说着抬头望向姜仁,目光沉静:

“这一关,武行里叫‘内壮’。”

“练得好了,五脏如鼓,气血自生,在武者中,也称得一句好汉。”

说完这句,话音缓下来了些,却透着股慎重:

“如何取舍,你得自个儿掂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