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曹寇:你必然是死,但你使劲在活

年轻不考虑死亡

比尔狗 你是1977年出生的吧?

曹寇 对。

比尔狗 就是现在还没结过婚?

曹寇 不是现在没结过婚,就是从没结过婚。

比尔狗 那你有结婚的打算吗?

曹寇 谈不上有什么打算,就是说,目前没想过我得结婚,但我也不拒绝婚姻,我也不是什么独身主义者。

比尔狗 不是有意拒绝婚姻是吗?

曹寇 对,对,我一点不拒绝婚姻,我觉得儿孙绕膝那种感觉也挺好的。

比尔狗 你是还不知道婚姻的厉害。

曹寇 对,对。

比尔狗 你结了婚,就有很多所谓责任,最简单的,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结婚就意味着你肯定不能随便谈恋爱了。

曹寇 但关键是我好像对谈恋爱兴趣也不大。你说到责任,我以前还真想过这事,我觉得我从小读书也没费过力,也没有像人家特刻苦那种,就是读书也没有责任,对自己家,我在家是最小的嘛,对整个家庭也谈不上说有什么责任。后来就跟女人交往,好像也没表现出对人家负什么责任,所以我觉得是不是该结个婚生个孩子,尝试一把什么叫责任。

比尔狗 是是,所以说责任本身是一个特虚的东西,结婚其实没什么需要负的责任,多数都是强加的,包括自我强加。最近你在北京待了有两三个月了吧?

曹寇 三个月。

比尔狗 有人说北京那地儿没法写东西,比如南京的顾前老师,说北京太闹,你觉得呢?

曹寇 我觉得这个不存在,我在北京这三个月,除了跟人家弄那个电影,我也写过两个小说吧,我以前在广州待过一年多,在那儿还写了一部长篇呢,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写作,顾老师指的可能是大环境,写作本身的环境不就一个房间一台电脑的事嘛,再有个卫生间可以随时上个厕所,有个茶壶烧水,写作真正面对的就这点事。狗子你写作,对环境、地域,有要求吗?

比尔狗 有吧,但是这要求有时是很奇怪的,我以前为了写作,曾躲在过各种荒地儿,什么崇明岛那种地儿,都没什么人。

曹寇 管用吗?

比尔狗 不管用,哈哈,完全反作用,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相反,我觉得约稿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你有一定的约稿,你对写作环境似乎就没那么多要求,其实就是一个桌子,一个电脑,以前我都用笔和纸,那就更没要求,随便找个地儿就可以写。

曹寇 比如说,有个人现在判了死刑,明天拉去枪决,让他最后留下遗言,他肯定哗哗哗地直接在那儿写了,他不挑纸,不挑笔,什么都不挑,是不是?

比尔狗 截稿的压力跟那个判死刑意思差不多,必须得交了。

曹寇 有点那个意思吧。因为都是利益嘛,你马上要执行死刑了,你要留下东西,这是你留下的一个符号啊,其实也是利益;你约稿也是利益嘛,有稿费在那儿呢,是吧?

比尔狗 那你会在意死亡这个事吗?或者对死亡会有恐惧吗?

曹寇 当然了,当然了,目前啊,有点怕死,特别怕死。早些年我从来没想过会死这个事,最近这些年确实想到了,可能跟年龄稍长有关吧。而且我们看的各种书,里面有个核心就是谈生死啊,是吧,比如说道家说长生,但是它本身就是关于死的问题,否则它谈什么长生啊,那么佛家也是这样,谈什么轮回或者成佛,都是跟死有关的。死还是挺可怕的吧。

比尔狗 那为什么年轻的时候不想这个事呢?是认为可能离死亡还远?

曹寇 远,所以不考虑嘛,年龄稍长会不同。有一次我在家看书,看得正来劲,狗子打电话,说他到南京了,我们喝酒去,我把书就放在那儿了,然后我在路上走的时候,突然一辆车从我身边呼啸而去,差点就把我撞了,然后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假如我死了,那本书我还扣在桌上,那到底会发生什么?是吧,是不是我死了,我家人就把它合上,然后插到其他书中去了?我想到这些画面,觉得死亡有点瘆人,是吧。

比尔狗 那就是说,其实你还是特别在意自己死后的世界,你死后留给世界什么样的东西,你还是非常在意这个事的。

曹寇 不是,我假想的是那个,就比如说我死了,我的魂魄还在,我看到的那些个我死后的场景,我总是想象这些画面。

比尔狗 或者是不是说在意你还有好多事没干,死了之后,哪些事还没干?

曹寇 那倒也没有。我觉得比如说我现在猝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因为你干了什么,我觉得也不是很重要啊。你说托尔斯泰那么伟大,说不定哪天也可能就不伟大了,他能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好像也没什么意思。我最近老看什么远古人类、恐龙一类的纪录片,那么在这样一个久远的时间段里面,不要说托尔斯泰了,你整个人类两千年所谓文明也毫不重要啊,一点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比尔狗 那比方说,我们假定有这样一种情况,你在生前,做了一件特别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特别隐私的一件事,然后你死后呢,很多人知道了,而且你知道你死后肯定会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那么你会在意这种事吗?

曹寇 我觉得对于我来说,包括像对狗子来说,我们死了最多能留下点事,就是在某些小图书馆里面,可能有我们的书,比如说再过50年,有一个人抽出一本狗子的书,看了,觉得哎,这个人有点意思,我觉得像我们这种人死掉之后,唯一能留下的可能就这么点意思,别的没有什么。就像我很多年前,青春期的时候,在一本书里看到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当时就觉得好得不得了,好到什么地步呢,我就不希望推荐给别人看,就我看,就我知道。结果后来,等我读大学中文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是名篇,大家都看过。

老年人自杀更令人绝望

比尔狗 随着年龄增长,你觉得自己有衰老的迹象吗?

曹寇 经常有什么脖子酸,就这个,偶尔去按摩一下。

比尔狗 足疗店,哈哈。你还不到40岁,通常,人一般到40岁之后,当然有的人身体好,可能50岁之后,身体衰老的迹象会突然增多,40岁之前还不是特别明显,顶多像你这样老坐着的,颈椎有点问题。40岁以后有些人会从衰老想到死亡什么的。关于死亡这种事,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用想,有的人可能从小就想,好像佛教里有这个说法,人跟人对死亡的感觉天生就不一样。

曹寇 看到网上一个帖子,就是匈牙利一个老作家嘛,这个老作家是89岁自杀的,这种老年人自杀事件,说实话也挺有意思的。中国老年人自杀可能是因为什么没钱看病了,儿女不养他了,活不下去了,买一瓶敌敌畏灌下去就死了。那这个匈牙利作家,包括海明威也属于老年人自杀,茨威格也算,川端康成也算,川端好像也是70多岁自杀的吧。就是说老年人自杀,按我们的想法就不可理解嘛,少年人、年轻人自杀,就是对生活不抱希望了,老年人都活那么大了,没几年了,是吧。

比尔狗 每个人不一样,各种饱受折磨,或者是看不起病了,写《哥德巴赫猜想》的那个徐迟,他就是因为病痛,跳楼自杀,还有政治原因,老舍就不说了。中国作家里面到老年还去自杀的真很少,除了那种政治性原因,身体原因以外,就是他在终极意义上把死亡就当作一个事来解决,好像真的很少,年轻的艺术家、作家有,像海子这种。但国外老年作家自杀事件似乎很多。

曹寇 我的意思是说这些岁数都这么大了还自杀的,好像让人感觉更绝望,比年轻人自杀更绝望,是吧?仔细想一想。他都已经活了90岁了,你的智慧为什么不足以再让你撑到自然死亡或者是病死?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智慧——积累了一生的智慧,恰恰让他决定了死亡,还是怎么回事。

比尔狗 有可能吧。反正那个海明威和川端——以我粗浅理解——这二位身上都有点那种宁可站着生不能跪着死的东西,因为老了以后,各种不堪,川端写过《睡美人》什么的,就说老态龙钟那操行,旁边一个美女。

曹寇 不堪,觉得不堪。

比尔狗 但是川端真正自杀的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因为他死之前也没什么征兆,还有点小得意,获诺贝尔奖什么的。还有那个赫拉巴尔,也是自杀,80多岁反正他都得了挺大奖了,然后在医院里面就自杀了。

曹寇 托尔斯泰之死也算是老年人自杀事件,他也是80多岁了。

比尔狗 对,你要说他们这个想法可能也好理解,就是曹寇说智慧也好,还是怎么着,就是把这个绝望给坐实了?或者刚才曹寇说的可能他们活到这个岁数,以他们的智慧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那么恐惧,所以可以坦然就死了。

曹寇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参透了什么东西?

比尔狗 有可能。

曹寇 就是觉悟了。

比尔狗 假如你写出了你认为真正的经典,你对死亡的恐惧会减弱吗,还是相反?

曹寇 不可能,因为经典不经典,不是你自己能判断出来的。

比尔狗 会有自己的直觉吗?

曹寇 这么说吧,比如说我们现在公认《悲惨世界》是一部经典,我现在也弄出来一个,反正跟那个也差不多吧,但是我肯定不会认为是经典嘛。因为经典它是已经在那儿的东西,经典这个东西确实也不是你活着的人自己能够确定的,能掌握的。比如狗子他总不能奔着经典去写吧,说我要写一部当代经典。

比尔狗 所以我们还想探讨死亡问题,假定你,就是你生活的目的实现了,是否对死亡的恐惧会减弱?

曹寇 肯定不是,我觉得肯定不是这样。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呢,每个人又不一样。

自古以来被讴歌的爱情全是悲剧

比尔狗 你相信命运吗?

曹寇 我好像挺信,我骨子里面有点迷信。

比尔狗 比如呢,怎么个迷信法啊?你好像也不太赌博,不参加任何棋牌什么的。

曹寇 对,对。

比尔狗 那你的迷信体现在哪儿呢?

曹寇 就是,比如说一个事或我现在这种遭遇,我觉得这个东西肯定是有原因的吧,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好像也不叫命,这是不是叫因果?

比尔狗 嗯,你要这么说,命跟因果的关系真的挺像的,换句话说叫性格决定命运。就是因为你这样的性格,你在那个时候会作出那样的判断,那样的判断就会有连锁反应。

曹寇 因果其实也并非佛家的一个东西,因果首先就是因果关系嘛,逻辑关系,我好好学习就考上了名牌大学。

比尔狗 那不一定,有人好好学习却没考上。

曹寇 那就马上变成另外一个因果了,就是比如你好好学习的还不够,或者其他原因。因果,并非单独的一个因,果可能是一个果,我是这么想的,比如说举个例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是因之一,它欠了这个,它就完不成赤壁之战最后那个东西。是吧?我觉得是这个意思。

比尔狗 那你觉得,如果说写作是你命运当中的一部分的话,你是什么时候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

曹寇 我这个啊,十几岁我就有这个意识,虽然我二十多岁才写的,十几岁有这个意识还是跟阅读、家庭有关,因为我舅舅是作家,另外我从小就看很多书,我小学就看唐代小说选,什么红拂夜奔、《虬髯客传》之类的。

比尔狗 是你舅舅的书吗,还是你家就是书多?

曹寇 在农村而言,那肯定我家的书比别人家的种类要多,因为我舅舅,还因为我二爷,就是我二叔嘛,二叔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文学青年,我见过他的退稿信,我就觉得这事好玩嘛。还有我姐姐,我大姐,比我大十岁,她青春期的时候也摘抄汪国真。家里面有什么《梦的解析》,还有一个苏联人写的《弗洛伊德批判》,还有这些,我觉得这些东西好玩,然后你身边的那些小孩他们对这些肯定是一无所知,所以我当时就意识到说不定我将来会干一个跟他们不一样的事,有这个朦胧的想法,但具体干什么不知道。

比尔狗 这大概也就是你的宿命之一,这种家庭的环境。

曹寇 对。

比尔狗 那除了写作之外,其他还有什么宿命的东西吗?情感上,生活上。

曹寇 肯定都有啊,我觉得都有吧。但这个你要真的去把它捋清了就不是……因为命运是很神秘的嘛,能把命运说清,那我也不坐在这了,我都可以算命去了,对吧,肯定捋不清嘛,我都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捋得清命这个事,我怀疑。

比尔狗 算命咱们古代叫命理,一大套,就是想干这个事。

曹寇 反正我是信这个神秘的东西的,我不怀疑它。

比尔狗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这种信,会不会影响到你的个人努力,我的意思就是,因为有人很容易推到另一个极端——既然你信命,既然都是命中注定,那么努不努力都无所谓了。

曹寇 就瘫在那了,瘫在命上了。

比尔狗 古话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然这样的话,反正都是定的,那你自己还挣巴什么呢?

曹寇 你这个讲的,那比如说西西弗斯,他肯定也知道这个石头永远推不上山,是吧?

比尔狗 推上去又滚下来,继续推。

曹寇 他知道这是命嘛,他的命运就是永远推不上山,但他的行为是反复推,永恒地在推,我觉得可能好像人活着也就是这么点意思,就是说你也知道你必然是死嘛,但是你还是使劲地在那儿活,是吧,使劲地在那儿活。

比尔狗 情感在您整个生活当中占的比重大吗?

曹寇 不大。你指的是男女之情,还是什么?

比尔狗 两性。

曹寇 好像不太大,不大。

比尔狗 那对性会有兴趣吗?

曹寇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太监。

比尔狗 那跟崔命差不多,对情感要求并不是太多,或者说要不要谈恋爱这个事情对你来说并不是特别大的一个诉求。

曹寇 对,对,对,我跟狗子聊过,我问他你相信爱情吗,狗子有的时候说他信,有的时候也说他不信。

比尔狗 那你呢?

曹寇 我有点信吧,我觉得还是信吧。我觉得这个东西肯定是有道理的吧,但是,就我所知,爱情都没有好下场。

比尔狗 你失恋过吗?

曹寇 当然了。你说爱情,自古以来人们都在讴歌爱情,我也讴歌爱情,但是我们所讴歌的爱情全是悲剧。

比尔狗 是吗?

曹寇 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剧,你仔细想一想,就是凡是被记录下来的爱情都是悲剧。

比尔狗 好莱坞的爱情就不是悲剧。

曹寇 它那个变成鸡汤了。

比尔狗 所以换句话说,就是你看,刚才说你信命,但是如果爱情注定是个悲剧的话,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去尝试爱情?

曹寇 那肯定可以啊,人不可能——像我们中国人说的,说人是趋利避害的,这只是一个市井法则,人肯定不是趋利避害的,比如说,我们都知道抽烟对身体有害,我们干嘛还抽它呢?对吧?

比尔狗 所以即便爱情是悲剧,但是我们还要相信爱情,不是去实现爱情,而是在遇到某个让自己合适的或者心动的人时……是这个意思吗?还是爱情虽然是悲剧,我还是要迎着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曹寇 那也不是这个意思吧。反正就是你遭遇爱情了,那就……有的人他可能一辈子也没遭遇这事,比如说我们上一代人,经人介绍对象,两家都差不多,就结婚了,生了孩子,囿于种种的道德压力、传统习俗以及维持家庭稳定等等,他也不会轻易地离婚,就这么凑合一辈子,然后各自死掉,先死掉的一方还被后死的一方不断地念叨,是吧,这个就是我们世俗的男女之情,也可以理解为爱情。

比尔狗 死后还在一个地住着,在一个墓里。

曹寇 对呀,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是一种爱情,就像心灵鸡汤上经常出现的那种照片,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握着个手,在夕阳下散步。但是我讲的那种——就那种什么电光火石的爱情,基本上都是以家破人亡、生死两隔为结局,都是这个,最典型的,就是中国的梁祝,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类的。

比尔狗 那你谈恋爱的时候,是想跟她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曹寇 肯定没这么想过,我要这么想过,那我肯定早就结婚了嘛,我也是谈过不少恋爱的人,也一大把年纪了。

比尔狗 那你谈恋爱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曹寇 谈恋爱就是两人在一块,哎,还行,就待着呗,你也不知道走向嘛,没考虑过你最终是要干嘛,到后来不行了,就算了。

比尔狗 很多人会把婚姻美化成一个美好的制度,尤其是在结婚的那一个场景的时候,双方互戴戒指的时候,就会有人觉得,哇……我觉得这好像是一个骗局啊。

曹寇 以我的理解,比如互戴戒指时,底下的小姑娘感动得流泪了,这就是什么呢,按一种时髦说法叫权力美学吧,就比如说,我们看奥运上拿到那个牌子了,国旗升起来了,运动员站在领奖台上,我没准儿也会感动得流泪,这个流泪肯定不仅仅是这个旗帜的问题,那是一个整个的制度,你在这个制度上获得了巨大的承认,我觉得它也属于权力美学范畴。因为那是种权力嘛,这种权力用一种审美方式表达出来了,哪怕这个审美是最世俗的,婚纱啊,婚礼进行曲啊,神圣的教堂啊,是吧,那种仪式感本身就会打动人嘛。我现在看那个古装剧里边一大群人跪在紫禁城里一叩首、二叩首,那种仪式确实挺牛,挺壮观的,仪式本身就是一个审美,审美本身就能让人感动嘛。

中国人一方面性泛滥,一方面性压抑

比尔狗 古话说妓女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何止当婊子,你干任何事,都得立个牌坊,这事它才完满。包括文学什么的,需要各种奖项,各种鲜花啊,掌声啊,这样的话,这东西才玩得下去。包括卡夫卡那种的……

曹寇 你说卡夫卡啊,他们跟中国是不一样的,欧洲人都有那种基本的美学教育和文学教育,讲究审美,他写作,肯定不是为了发表,他的目的肯定不是我要当作协主席,他就是一个审美嘛,因为西方人讲究人的精神活动嘛。卡夫卡生前他也能发表,他完全可以,只要他想发表,都可以发表,关键是他觉得发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考虑的不是发表的问题,不是扬名立万,所以他才会写出那些东西,这也是一个因果。只有中国嘛,中国这个作协体制,它是跟那个科举制度差不多——我写一篇东西《人民文学》发表了,《小说选刊》转载了,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成了当地文联主席,对吧,国家给分房子,然后还可以提携文学女青年,它带来了巨大的世俗利益。

比尔狗 这些个世俗利益,卡夫卡虽然不为了这些,至少不主要为这些,但这些东西是必须要存在的,发表啊,稿费啊,文学女青年啊,各种。这些东西存在了,那你可以不认,但是你不认是在它存在的前提下你可以不认,你不能说文学这行当,我啥都没有,那卡夫卡也没意义,卡夫卡的意义或说牛就在于他不认这些。

曹寇 卡夫卡起码他还有他的一个沙龙,这个沙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誉感啊,或者满足感。

比尔狗 你说卡夫卡他指着这个生活吗?

曹寇 不啊,他有工资啊,他的家庭条件非常好,他生在一个犹太商人家庭,他自己又是公务员,就像现在公务员一个月也拿一万块钱吧。

比尔狗 我刚看微信那种碎片,说卡夫卡也是发明家,说安全帽就是他发明的。他当时就做这个的,保险公司什么的。还有说我们现在办公室间隔的那个挡板,就是来自于卡夫卡的《审判》,因为《审判》里面就那么描述办公室的,现在办公室的隔断就是由此而来。安全帽是说他当年老巡查工地,他就指定商人生产这种帽子,这样。

曹寇 他们这种人作为一个青年,属于早慧者,卡夫卡死的也很早嘛。

比尔狗 都是三十八九岁,太宰治也是39岁就死了。

曹寇 对,就我这么大,就结束生命了,他们都属于早慧。

比尔狗 不提文学什么的,在那个年代,他们年纪轻轻就挂了,其实说得没劲点,就是那时候没有青霉素,至少稀缺吧,当然太宰治是自杀了,卡夫卡是肺结核嘛,其实太宰治自杀前一年也得了肺结核,有人说他自杀也跟这个有关。王尔德也是。

曹寇 我写过一篇文章说人类死于肺结核的大概有1亿多吧。

比尔狗 那我们再回到两性,如果没有恋人的时候,假定你是独身状态,你怎么解决性问题?

曹寇 性问题,在当代已经不是问题了吧,跟饮食一样,它已经不是问题了。各种途径。当然可以了,什么都可以解决。但中国人一方面是性泛滥,性行为泛滥……

比尔狗 怎么会性行为泛滥呢?

曹寇 泛滥啊,就是各种约炮、嫖娼、通奸、二奶、三奶,等等等等,就这些,性随意,性还是挺随意的,但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性压抑。

比尔狗 什么样的人性压抑呢?这有意思了。

曹寇 比如说我们都经历过性压抑的阶段,中国人比如说我现在16岁了,我已经可以有性行为了,但是种种条件束缚你,你不能有性行为,是吧,你不能有性行为。就成人他也有压抑啊,也压抑啊,性压抑还是很普遍的嘛。

比尔狗 那你是什么时候压抑呢?

曹寇 我不性压抑。

比尔狗 性压抑就是说你有性需求的时候,无法满足?

曹寇 这只是一个生理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有的人他即便是到处搞,他仍然也性压抑。

比尔狗 那是性瘾吧。

曹寇 也不一定是性瘾,他就觉得好像老是不对的,就不满足。

比尔狗 就是说你对于你目前的性的整个的状态还是满足的,所以你没压抑,不觉得压抑。

曹寇 那当然不满足了。我觉得性压抑不仅仅是表现在需求上了,比如说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我不能上去说你很漂亮,就是性压抑的一种。

比尔狗 那我现在压抑大了,我觉得现在大街上真的,我跟你说,穿得都是这么短,你知道吗。

曹寇 我指的性压抑就是说你不能够公开地、坦诚地对待性行为,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这必然就要性压抑。只要你公开了,比如说看到这个女孩很美,我说你很美,拒绝了这都没问题,就不压抑了,这个管道是通的,恰恰是我们这个管道是不通的,你就压抑了。

比尔狗 那要这么说,是不是全世界都会面对一个性压抑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在西方面对性问题也不是这么公开的。

曹寇 美国没去过,但我觉得美国电影上体现的压抑好像不太多吧,除非是没人待见的,一个男孩长得奇丑无比,又缺乏魅力,他肯定就性压抑了。我指的性压抑就是我们男女交往的渠道几乎是堵塞的,对吧,是堵塞的,它不是一种从容的交往,拒绝和被拒绝这很正常嘛,就是说我喜欢你,你说,我对你没兴趣这不行,这都没问题,但是这个沟通渠道是存在的,当然我们现在这个渠道没有,那只有嫖娼、通奸,就干那种事。

比尔狗 那你比如说约炮呢,这不就说明也有渠道嘛,比如陌陌。

曹寇 真正约炮成功的有多少人啊,那也很可疑了。中国的约炮一般都是以势压人,我有钱嘛,我找一小女孩,我约个炮。

比尔狗 交易。

曹寇 对,都是交易,或者说我有名,你是一个粉丝,要不要来我家我们聊一聊……

比尔狗 就是性资源分配的不均衡。

曹寇 中国的阶层太多了,一个农民工约炮,怎么能约到一个女大学生呢,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也约不到。但是我想,比如说,在一个相对正常的国家,是完全没问题的,一个水管工,女大学生也未必就约不到。

比尔狗 《绝望的主妇》不就是嘛。但真正的主妇跟水管工去上床的还是少,一般都是毛片里面有。但是呢,西方还是个相对开放的社会,确实更容易通过正常的交往来获得性,一个很重要的场所,比如酒吧之类。

曹寇 比如说一个水管工经常给你这个主妇来修管道,主妇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又能聊天,下次我故意说我家管道坏了但其实没坏,你也来,就俩人聊天,喝点酒,又听听柴科夫斯基,两人就聊上了,这倒是有可能的。但中国,你比如说一个主妇她不可能跟管道工聊韩寒,他聊不了韩寒,聊不了狗子。

比尔狗 有些管道工还是有魅力的。

曹寇 不是,就是他们只有职业差异,没有精神差异,也没有太多的教养差异,这是确保他们可以交流的一个基础,我们不行。

我信“人死如灯灭”

比尔狗 爱情这东西它有点像什么呢,就是它在这个两性关系基础上,搞出精神性来了。

曹寇 这个东西就是人类异化的一个特点,就是人类确实异化了,无性的爱情也是可以的,所谓柏拉图式的恋情,也是可以的。

比尔狗 日本叫忍恋,据说是最高级的恋爱,就是说,甚至那人都没见过。

曹寇 你要说它是进化也行,说它异化也可以,都行啊,或叫变态也行。

比尔狗 刚才有一个问题被岔开了,就是你是否相信命运?刚才你说到因果关系,有因有果,但是命运有没有可能反过来影响因果,就是这个因的发生是不是宿命呢?这个因的产生是不是你不可改变的?

曹寇 我觉得肯定是有的。我不太信佛家讲的三生,前生、今生、来生,我不太信这个,我还是信“人死如灯灭”那种,就这个。我刚才说的就是很多东西会决定你嘛。

比尔狗 就是你觉得这个宿命是存在的?

曹寇 对,就是决定你的那些东西。

比尔狗 你刚才说,你不信佛家的前生、今生、来生,然后信人死如灯灭,这两边我都有点不太信,前者是信不太起来,后者可能是不敢或不情愿那么信,但是在另一点上,就是佛家讲的是否更给人一些温暖呢?我意思就是说人死如灯灭,你要真这么信的话,你不觉得这事很恐惧,或者说很残酷?当然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曹寇 是,我是这么认为。人死如灯灭。

比尔狗 你觉得残酷吗,还是觉得也就这样?

曹寇 不是,它也没什么残酷的。你不能说这棵竹子枯死了,它还有灵魂存在,或说它还怎么着,这无法说通啊。

比尔狗 那你会甘愿像一棵竹子一样枯死吗?就是如果假定你对自己生命的意义理解就是一棵竹子,然后死了就不存在了,你会接受这个状况吗?

曹寇 我接受啊。

比尔狗 但是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很容易造成某种比如及时行乐主义,反正一切都完蛋了;那么有一个前世、今世、来世,或者天堂,你就会觉得你这辈子做的所有东西都不是白做,哪怕你吃亏受累。

曹寇 是,是,所以宗教强大的一点大概就在这里。去年我们一个朋友死了嘛,死之前我们去看他,他已经被癌症折磨得皮包骨头,痛苦不堪,很绝望的那种。当时我们想如果他有一个宗教信仰,他可能就舒服多了,在精神上可能要舒服一点,对吧。

比尔狗 你有过哪个朋友,快死的时候,比较难受,他就放弃治疗吗?

曹寇 当然人死的时候,都是面目狰狞的,我父亲死了,他早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也是面目狰狞,所有人死都是面目狰狞,都是嘴张着,如果把那皮肉全扒了,都是一个非常恐怖的骷髅的形象。

比尔狗 那睡着了过世的那种呢?

曹寇 那种就是佛家说的福报了。

比尔狗 以前多,现在越来越少。

曹寇 我们活在世上唯一的追求就是死相好一点。哈哈。死相好一点。

比尔狗 你死的时候,你希望你的亲人在你身旁吗?那样会好一点?

曹寇 那倒不至于,而且这个是伪问题,因为我没到那一步,我也想不到这个。我现在说我想这样,或者不想这样,都是假的,因为未来那个东西谁知道啊,不可控制。

人生多么绝望

比尔狗 我们通常会问这个问题,就是居住的问题。你这辈子都在哪住?现在在哪住?

曹寇 我住的地方少嘛,那我主要住在南京,我从小生活在乡下,南京的郊区,后来我大学毕业,住到城区。

比尔狗 那你住过的最怀念的地方是?

曹寇 哪有什么怀念啊?比如我一点不怀念我小时候住的乡下,因为我觉得中国农村是集丑恶之大成的一个地方,中国农村啊,非常丑恶,它丑恶,首先人际是丑恶的。

比尔狗 什么是丑恶的?

曹寇 人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丑恶的,那种攀比、妒忌、迫害,都是这样的东西。还有它的环境也是丑恶的,到处是粪便,房子也没有什么可审美的地方。你说那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但是,我到现在,我在北京,晚上做梦,梦见的还是那个小村子,这你没办法。

比尔狗 它在梦里丑陋吗?

曹寇 在梦里它还是那样,也没美化,它还是那样。就是说反正就梦见那个,所以我说我信命,命我指的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你没法改变它,没法改变它。

比尔狗 我没去过你说小时候住的地儿啊,那是八卦洲,是吧?

曹寇 对,是一个江心岛。

比尔狗 有那么差吗?到处是粪便,脏乱差。

曹寇 当然它现在不是了。

比尔狗 以前呢?

曹寇 以前,就是土路嘛,草房、土房子。

比尔狗 农村我也住过,是糟糕透顶。但是我在北方农村住得多点,南方我估计也够呛,就是说没有什么田园风光。

曹寇 哪有什么风光可言。

比尔狗 你对小时候居住的家乡不存在怀念心理的话,可能是因为当时的生存环境的平庸或者恶劣,那你是否对你曾经所有居住的地方都没有特别的怀念?

曹寇 我以前在访谈里面有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认为我讲得还挺对的,就是我对一个地方的厌倦是与我在这个地方生活时间的长短成正比的,我生活时间越长,我越厌倦。

比尔狗 这是很特别的体验。

曹寇 这不特别,这不特别。比如狗子吧,他也说过厌倦北京,他只是离不开而已。

比尔狗 我是没办法,我必须得自我调整我的厌倦。

曹寇 我觉得这几乎正常吧。

比尔狗 再一个问题,你人生当中比较重要的节点是什么,是哪年,几岁的时候?

曹寇 这还是那个吧,就初中毕业吧,因为初中毕业我到城里面读书了嘛,这个还是有很大变化的,中国是城乡二元结构嘛,你生活在乡村那种一元社会里面,你永远是那样,我初中毕业突然换了一个环境生活。

比尔狗 为什么没在当地读呢?

曹寇 当地没有高中,包括周围人读高中都得过江,长江。我们那个地方是在长江中间的一个岛,长江一条辫子到我们那儿变成两条辫子,到我们下游又变成一条辫子,就这么着,然后再到崇明岛那儿,又变成两条辫子。

比尔狗 这个话题还有一个就是,未来让你选一个住处,瞎想想,会选哪儿?

曹寇 那我只有想象了,不算数的,那我当然想象有山有水有女人的地方了,有好吃的,有酒,其实青岛倒是挺好的地方。

比尔狗 青岛好像刚被评为幸福感最强的一个城市。你没有出国的想法吗?

曹寇 没有,没有。我在德国待过一个月,差点儿没崩溃。如果你真的叫我去国外,我愿意去日本。

比尔狗 对日本相当有好感啊,是不是觉得日本文化比较清静一点?

曹寇 也不是文化,不是文化。

比尔狗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想到有可能去日本呢?

曹寇 就是日本那种小门小户的挺好的嘛,是吧,都蹲在地上,或者席地而坐,我比较能接受,又干干净净的,又没什么鸡屎、猪粪之类的,日本还是挺好的。

比尔狗 你认为在当代中国,就是你出生以后,最重要的节点是哪一年?你在干什么?

曹寇 节点?我的节点,我忘了,但有一个事我记得,大概是九几年吧,就是我们那里一个广场上,广场上都是烂泥,刚举办了什么活动,就是刘晓庆来,刘晓庆后来确实来了,唱了大概两分钟的一首歌走了,然后开始刮奖,刮彩票嘛,头等奖是一辆轿车什么,末等奖是一个大脸盆,我也去刮嘛,我看到我们村里面一个人也在刮,那人蹲在那个烂泥地里面刮,身后堆着一大摞脸盆,还在那儿使劲刮,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这大概就是我的节点,让我觉得人生多么绝望。

比尔狗 那是什么时间?

曹寇 我估计九七年左右吧。那会儿我有20岁了嘛,体会到什么叫绝望,蹲在烂泥地里面那种。

比尔狗 这是你个人的某个瞬间。公共历史事件对你有没有影响?

曹寇 没什么影响,它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许,那我只能这么说吧,香港回归,要从那个中国历史的角度来说,香港回归那一年,它肯定是改变你很多感受吧,是吧。

比尔狗 还有一个问题:你有可能会出卖自己吗?

曹寇 出卖自己是什么意思?

比尔狗 违背自己的原则做事,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有可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做事。

曹寇 这个太容易了吧,太容易了。因为我们天天都在出卖自己,天天都在出卖自己……

比尔狗 假设这么个情景,你和狗子是朋友,现在有一个人或者一个机构找到你来,让你说狗子都干了什么事。

曹寇 这事我不会干,这事我不会干。

比尔狗 绝对不会干吗?

曹寇 那除非严刑拷打。

比尔狗 色诱呢?

曹寇 色诱不管用。

比尔狗 那就是说,死亡威胁可能会是最大的一个胁迫。

曹寇:作家

时间:2016年6月24日下午四点到六点半

地点:北京菊儿胡同7号“好食好色”文化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