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明末二十年

以后的一段岁月,他按部就班地参加了县试、府试和院试,考试的地点,分别在吴江县、苏州府以及金陵。

按照当时的规定,只有通过这三轮考试,才能获得诸生的资格,否则不管年龄多大,也只是个童生。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嘉靖戊午(1623)年,他来南京参加院试,主试的学使孙某对他格外垂青,他居然荣获南京地区十三府四州的第一名。[6]这对他无疑是极大的鼓励,意味着他可以在府学享受国家发给的廪饩,经济上实惠不少,即使将来未能中举成为举人,也从此有了诸生的身份,摆脱了童生的民籍身份,可以穿着蓝色长袍,免除差役,跨入绅衿之列。这是他有生之年最高的政治待遇,所以晚年的回忆,还是历历在目。

接着是在苏州府学的继续学习。在这里,他结识了一批青年才俊,如国变以后隐逸的俞安期、史玄、章梦易、周安,以及后来中举并抗清殉国的顾之俊、吴昜。

但随后的乡试很不顺利。据朱鹤龄自己回忆,是“以高等五试棘闱,皆报罢”[7]。明代的惯例,乡试的时间定于子、午、卯、酉之年。朱鹤龄自苏州府学肄业至国变弃举,有六个举行乡试的年份,即丁卯(1627)、庚午(1630)、癸酉(1633)、丙子(1636)、己卯(1639)、壬午(1642),他共参加了五次,但皆以失败告终。失败的缘由,除科举制度本身的局限,朱鹤龄自己说“四十以前,半荒弃于疢疾”,疾病是个重要的阻因。另外,按照明末乡试的名额,即以南京这样的大区,录取也不过区区一百六七十人,所以清初一批重要的思想家和学者出身多为诸生,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从天启末年到国变之际近二十年沉重而压抑的科举日子中,明末的政治局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外部的后金势力快速扩张,已经逐渐威胁明王权的生存;内部的阉党如日中天,大兴冤狱,搞得腥风血雨,人人自危;朝廷的党争唱罢登场,此起彼伏;陕西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规模逐渐壮大,已渐渐发展为明朝的心腹大患;各地的结社运动高潮迭起,波澜壮阔,形成一股改革的思潮。这段风雨飘摇的岁月,正值朱鹤龄由二十岁的青年成长为四十岁的壮年时期,经历了这段风雨的洗礼,朱鹤龄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在多方面起了很大的变化。尽管他的《愚庵小集》没有一首国变之前的作品,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他的唱酬、回忆、反思中看出时代的影子,勾勒出他大致的心迹。这可分几方面叙述。

一 人生道路的初步确立

朱鹤龄以经学名家,其以笺注经书为终身事业的人生道路,是在惊隐诗社与顾炎武密切交往后逐步确立的,明末二十年是朱鹤龄确立人生道路的关键期。

首先是明末社团尤其是复社的影响。科举时代,士子热衷于所谓“制艺”,作为博取功名的敲门砖,他们寻师觅友,互相切磋,交流心得,形成一个小圈子,多则数百人,少则十余人,称为文社。文社的本意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然而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勤学者把它看作求学问的地方,投机者把它当作获取功名的捷径。结社是明朝一代的文坛风尚,明末尤甚。

崇祯二年(1629),复社成立于朱鹤龄的家乡吴江,它由云间应社、浙西闻社等十几个社团联合而成,主要领导人张溥、张采都是太仓人。复社的主要任务固然在于揣摩八股,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但又带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几次大规模活动,或在朱鹤龄故里吴江,或在苏州,或在金陵。朱鹤龄目睹了“舟车之会,几遍海内”的苏州聚会,虽然始终没有加入复社,但他与复社有较密切的渊源,他对两社的几个代表人物,如张溥、张采、杨廷枢、周钟、吴昌时、顾梦麟均耳熟能详,与顾梦麟的交往还较密切,顾氏对《诗经》甚有心得,曾在应社开设《诗经》讲座。朱鹤龄后来著述《诗经通义》,多少受其影响。其他几个人物,在经学方面皆有造诣,如张溥的《易》学,张采的《礼》学,周钟的《春秋》学,杨廷枢、吴昌时的《书》学。尤其是张溥,遍注群经,卷帙浩繁。他们以复古相尚,一人各专一经,然后每月会讲,各出所长,相互切磋,达到“五经皆通”的目的,引领了一时的学界潮流。这种风气波及浙江,黄宗羲成立了“五经会”,万斯大、斯同兄弟参加。清初的经学复兴,经学家以遗民居多,地域又以吴、皖为主,这个现象不是偶然的,应社和复社当居首功,它奠定了清初经学的学术基础和传统。朱鹤龄的中青年,就生活在这种复古气氛浓厚的吴下地区,所以成为经学家有其深刻的社会渊源。

其次是明末著名经学家何楷的影响。朱鹤龄说:“余甲申岁读书金陵瓦官寺,窃网罗诸说,荟萃一编。……间以质之闽漳何玄子先生,先生跃然印可。时先生方著《春秋》,比事属词,未及《尚书》,遂命余卒成之。”[8]甲申岁是明亡的1644年,朱鹤龄正在南京参加科举,因屡举不中,开始肆力于经学,问学者是明末经学家何楷。何楷,天启五年进士,值魏忠贤乱政,不谒选而归。崇祯时,授户部主事等职,因勇于言事,弹劾权臣,于崇祯十一年(1638)六月,被贬为南京国子监丞。顺治二年(1645)从唐王入闽,为郑芝龙倾轧。漳州破,郁郁而终。著有《古周易订诂》十六卷、《毛诗世本古义》二十八卷、《孝经集传》二卷。前二书为《四库全书》所著录。何楷是个博学好古之士,他对经学日趋混淆肤浅感到不满,倡古学,反俗学,曰:

古者经、传各为一书,如《春秋》三传不与经连,故石经《公羊传》皆无经文;《艺文志》所载《毛诗故训传》,亦与经别。及马融为《周礼注》,乃云欲省学者两读,故具载本文,而就经为注。郑玄与马融同时,玄以《易》传合经,盖仿融例,而弼又援玄例也。魏晋而下,去古日远,学者不见古文。唐太宗诏名儒定《九经正义》,孔颖达奉诏与诸儒参议,于《易》独取王弼、不本正义者,以为异说,于是后学惟弼是从,莫敢移动。吕汲公、王原叔、晁以道、李巽岩、吕伯恭、朱元晦皆以分经合传为非古,吴仁杰、税与权编《周易古经》,亦皆极论王弼之失。愚故别异经传,以还田何之旧,窃谓夫子之注《易》,备矣,学者因而求之,则思过半。[9]

为了复古学,甚至对《春秋》“三传”也颇不以为然,可见态度之激烈。《古周易订诂》书末附录了一篇《答客问》,借诂经以言时事,表达通经致用的为学宗旨。据《古周易订诂》何楷的自序,说此书成于崇祯六年(1633),《四库提要》认为“盖其管榷吴中时所作”,大概何楷在中进士“不谒选而归”后,曾游历吴下。朱鹤龄这时二十七八岁,是否曾向何楷请益,不能断定。但何楷五年后(1638)任南京国子监丞,朱鹤龄这时从事江南乡试已十三四年,久踬场屋,困顿不堪,于是就赁居于金陵的瓦官寺,一边读书,一边向何楷问学。何楷在国子监丞任上,潜心著述,成《诗经世本古义》,此书是明末有关《诗经》的最重要的著作,也是明末经学复兴的标志性著作之一。凡二十八卷,依时代为次,以《公刘》、《七月》、《大田》、《甫田》诸篇为首,而殿以“曹风”《下泉》,计三代有诗之世,始夏少康,终周敬王,凡二十八王,因配以二十八宿,各为序目。其论《诗》专主孟子“知人论世”之旨,依时代为次,故名曰《世本古义》。该书以《诗》配史,以史说《诗》,虽有许多牵强附会之处,彻底颠覆了两千多年以来古人认定的孔子所删《诗经》的篇次顺序,因而被乾隆指斥为“不师古训,妄兴异议,实索隐行怪之徒,不可为训,徒供考证,正宜束之高阁耳”[10],但因其勇于疑古、恢复古学的指导精神,以及发覆索隐、考据精博远在宋儒之上的价值,还是受到汉学家四库馆臣的垂青。

在何楷的悉心指导下,朱鹤龄对经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千年以来经书的笺注情况有了一定的认识,掌握了笺经的体例和方法,初步走上了笺注经书的人生道路。到了明亡的甲申之年(1644),朱鹤龄已开始独立笺注《禹贡》,并得到何楷的肯定。作为学术的导师,朱鹤龄对何楷充满崇敬之情。在明亡不久,朱鹤龄就托付将要游闽的友人,让其搜访何楷抗清的悲壮事迹,欲为其作传扬名。晚年的经学笺注,如《诗经通义》一书,引用何楷之说多达109条,表明其经学思想与何楷是一脉相承的。

二 文学才能的长进和交游范围的扩大

朱鹤龄的文学才能在年轻时即崭露头角,他曾回忆说:“余少婴沉瘵,勉习举子业,弗好也。顾独喜谈说《骚》、《选》及西京大家之文,见有服奇嗜古、不牵世俗趋舍者,必折节而与之游。”[11]到了崇祯初年,复社兴起,吴江正处于江浙地区社团风潮的中心,受到文人结社风气的影响,朱鹤龄在准备科举的同时,也不时显露出诗酒清狂、洒脱不羁的一面。吴江东面大约二十里的同里,是个人文荟萃的小镇,也是风景优美、名迹众多的地方,朱鹤龄与好友经常在梅花盛开的季节,来此踏青赏梅,引觞赋诗。《同里顾氏默林记》一文回忆道:“当花发时,高高下下,弥望积雪,清香闻数里外,居其侧者,章子两生、顾子仲容。余昔寓同里,与二子为文酒会,晨夕过从,每至春日暄妍,香风馥郁,必提壶造其地,痛饮狂歌,不烛跋不止,翩翩致足乐也。”章两生即章梦易,顾仲容即顾之俊。章梦易诗文皆擅,晚年著有《读易鱼筌》、《诗经说略》、《同里闺德志》等数种著作;顾之俊也颇负时名,十数年后中举,随即中进士,在抗清的民族斗争中英勇就义。

除此之外,朱鹤龄还结识了号称“松陵五子”的史玄、潘一桂、沈自然、徐白、俞南史,以及吴昜、赵庾等人。朱鹤龄与这几人交往的过程已不可知,但朱鹤龄对数人甚为推崇,可知他们都是吴江的能文之士。《愚庵小集》卷二《答赠吴慎思七十韵》中说:“木公有俊声潘一桂,中道俄夭折。沈生工西昆(沈自然),徐史耽幽寂(徐白、史玄)。偏长颇自矜,大山一丘垤。”表达了对亡友才华的无限缅怀。朱鹤龄与史玄的交往尤其深厚。史玄天才隽拔,学有根底,诗歌宗法少陵,老健无敌,尤工古体。青年时期,游历大江南北,及至1635年左右,陕西兵兴,中原震荡,“弱翁感时讽讥,刺刺不休。每过余萧斋,出所作相示,谈及门户箝结、盗贼披猖之故,未尝不太息欷歔,继之以泣也”。[12]但史玄在明亡不久,即因贫悴而英年早逝,著述散佚,幸得朱鹤龄的搜集整理,才大体保存。好友周安对朱鹤龄及史玄等人的文学才能称赞说:“湖山带孤城,人文递璀璨。史君秉异质,弱冠弄柔翰。前有俞与潘,词坛相炳焕。汲古著鸿文,研经协幽赞。风诗祖六代,结撰有条贯。”[13]从这个时期的交往来看,朱鹤龄在文学方面造诣精进,与一时名流唱酬颇多。

三 与复社的关系

可从两个方面分析。

(一)他对复社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他晚年回忆复社说:

庚午、辛未(1630、1631)间,复社盛兴,舟车之会,几遍海内。每邑以一二人主其事,招致才隽之士,大集虎丘,其中负盛名、矜节概者固多,而借此钻营竿牍,奔竞科场,亦实繁有徒。至廑天子下诏严禁,然终明之世不能绝也。余时居同川,与章子两生皆不与。

复社的成立,固然有复兴古学的宗旨,但也夹杂了文人自造声势,挟持科举的功利目的,所以是个学术、社会、科举的混合体。朱鹤龄没有加入其中,他从开始就看不惯这种鱼龙混杂的局面,这也表明了他自视甚高、狷介不羁的性格。

崇祯十年(1637),刚三十出头的朱鹤龄结识了新任吴江县县令的唐阶泰,时时请益,并拜之为师。唐阶泰是复社中的著名人士,出黄道周之门,交游广泛,爱才下士,希望朱鹤龄通过复社的捷径,博取功名,“唐师荐于张天如(溥)先生,先生欲得余一见,然余卒不往也”。[14]复社当时如日中天,其主要领导人物如张溥、张采、吴伟业、杨廷枢、吴昌时、陈子龙都先后成了进士,一般在朝的要人也来拉拢复社,培植自己的势力,凡是士子只要进了复社就有得中的希望。一般的读书人呼天如为西张先生,呼张采为南张先生,不敢直呼其名,以获得两张的接见为“登龙门”。而两张拉拢士子,谋取科名,又有公荐、独荐、转荐等各种名目,与明末科举“关节”盛行以及清初的科场狱不无干系。朱鹤龄拒绝引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交太广则酬应繁,名太高则造物忌。语云: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由今观之,大社果非美事,而余之不往,亦不失为自立骨脊也”[15]。说“交太广则酬应繁”,是因为他已师从何楷,需要避免无谓的应酬;说“名太高则造物忌”,正是许多复社人物的切身遭遇。复社的高层领袖,造作声势,暴得大名,又月旦人物,拉帮结派,卷入了明末激烈的门户之争,结果深受其害,鲜有善终者,国家也因此朝纲紊乱,最终覆灭。正是有鉴于明末文人结社的祸之烈,害之深,朱鹤龄始终“自立骨脊”,拒不参与复社,这一点是有先见之明的。

(二)结交复社创始人和成员

他结识了张溥、张采、顾梦麟、吴伟业、顾炎武、归庄、陆世仪、黄宗羲、陈子龙、沈寿民、陆世仪、王光承、方文、钱澄之、叶绍袁、徐枋、顾与治、邢昉等人,并且应多有唱和。比如吴伟业是复社的领袖之一,曾主持复社的虎丘大会,在明亡后过访鹤龄,鹤龄《梅村先生过访》诗中说:“感往莫论吴社事,耆英今已半雕亡。”自注:“时先生述吴社始末”,说明两人在复社时期即十分熟悉。其余大部分均入清不仕,成为著名的遗民诗人。从朱鹤龄与上述人士唱酬的语气来看,应该早在明末就已结识。

朱鹤龄当在明末成婚。妻室计氏,出自吴江盛湖。妻兄计名,字青辚,诸生,崇祯末年参与复社,著名诗人,积学有识,曾师授吴兆骞,国变后的第三年离世。内侄计东,也是吴江学者和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