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与狄仁杰[1]

武则天与狄仁杰,一个是闻名遐迩、大权独揽的女皇,一个是家喻户晓、为民请命的耿忠直臣,除了年龄相当、祖籍同地(山西人)之外,这两个性别、地位、志趣互不相同的人有幸自始至终君臣过从、同戴天宇,在大唐、武周政权的风云交替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武则天“虽刑罚多枉,而终不杀狄仁杰”[2],是什么力量从中作用,致使产生这种神奇的效果呢?本篇试作探讨,以就正于诸师友方家。

武则天与狄仁杰怎样相识,须先从狄仁杰说起。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今山西太原)人,自幼聪颖好学,名贯乡里,后考取明经,被授职汴州判佐。唐高宗仪凤年间(676—679),狄仁杰担任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3],一时声名大震,朝野推崇备至。不久,又由于高宗要判武卫大将军权善才等误斫昭陵柏死罪一案,狄仁杰以身护法,据理直争,终于迫使唐高宗改变主意,权善才等人得以免死。与此同时,武则天协助唐高宗参与执政,宫中号称“二圣”,狄仁杰的直臣风节自然而然地传入武则天的耳内。二十余年后武则天封狄仁杰为内史制书中有“雅达政方,早膺朝寄”[4]之语,足以说明当时武则天对狄仁杰的重视。

武则天协助唐高宗处理政事期间,狄仁杰无论是担任地方官还是中央职事官,解决滞狱、弹劾奸邪、保护百姓权益,充分具备了封建时代忠正干臣的忠直、果敢、豁达、开拓的品德风貌,这就在武则天的心目中镌刻下一个德才兼备、果敢任事的直臣形象。武则天和狄仁杰进一步交往是和武则天临朝称制,乃至称帝相联系的。

弘道元年(683),唐高宗病逝,他的第三子太子李显继位,武则天临朝称制。唐朝自开国至此,形成了极为开放的社会风气,女性的社会地位和精神面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与改变,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激发了武则天的参政意识,促使她从垂帘听政,中经临朝称制,最后努力登上皇帝的宝座。因而,武则天称制,一方面取决于她的胆识、权变;另一方面,当时社会也赋予她机遇和支持。她称制之后,大肆封赏武氏家族,“时诸武用事,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5],开国元勋李勣(徐世勣)的孙子徐敬业首先起兵发难,传檄四方,声讨武则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6]。然而,徐敬业起兵虽打着匡复庐陵王的旗号,但却另有企图,他想割据江南一隅,这与当时“海内承平日久,忽闻狂狡,莫不注心倾耳,以俟其诛”[7]的民心是背道而驰的。因此,叛乱很快就被平定。

这时的狄仁杰,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静和眼力,审时度势,他没有参与反对武则天临朝称制的活动,而是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为百姓谋利益。他担任宁州刺史,“抚和戎夏,人得欢心,郡人勒碑颂德”。御史郭翰到陇右巡察民情,一到宁州境内,“耆老歌刺史德美者盈路”[8]。郭翰返朝后,即刻上表举荐,武则天于是迁狄仁杰为冬官(工部)侍郎,充江南巡按使。狄仁杰不负众望,对遭受徐敬业叛乱骚扰的江南百姓安抚慰问。针对当时“吴、楚多淫祠”的弊俗,上奏毁掉祠庙一千七百余所,只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这个时期他还写下了著名的《檄告西楚霸王文》,批评项羽“逞拔山之力,莫测天符所会”,最后失败“盖实由于人事,焉有属于天亡”,结果是“虽驱百万之众,终弃八千之子”[9]。实际上,狄仁杰是借项羽逆潮流而动招致失败的历史事实,表达了自己对徐敬业等不顺应民心,图谋割据江南一隅的客观批评。

武则天以她博大的胸怀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担负起治理国家的重任,只有卓越的政治家才会有如此胆略和气魄。而能够理解她的事业,并将其和国家、百姓利益联系在一起,在当时恐怕鲜有人在,但狄仁杰却恰恰体会到这一点,他不像那些专靠谗谀献媚过活的小人,更区别于守旧、顽固、保守的唐宗室及其追随者。他以实际行动支持武则天的事业,这怎能不令武则天万分兴奋,视其为知己呢?

徐敬业叛乱虽被镇压,但以唐宗室为主的反对派却仍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反武活动。垂拱四年(688),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起兵,豫州刺史越王李贞起兵响应。武则天没费多大气力就平定了这次李唐宗室叛乱。这时,武则天想到了狄仁杰,派他到叛军作乱最厉害的豫州出任刺史,以安抚百姓稳定局势。

与此同时,武则天开始大规模地屠杀唐宗室反对派,“时治越王贞党与,当坐者六七百家,籍没者五千口,司刑趣使行刑”[10],面对这种情况,狄仁杰不像其他大臣那样,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是以政治家特有的变通手段,“密奏”武则天说明原委利害,“臣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仁恤之旨。表成复毁,意不能定,此辈咸非本心,伏望哀其诖误”。武则天采纳了他的建议,赦免这些人死罪,配流丰州。当他们赴流所路经宁州州境时,手抚狄仁杰德政碑,感动得热泪流淌,“斋三日而后行”[11]。这些人感激狄仁杰救命之恩没有什么可深探讨的东西,重要的是狄仁杰能够促使武则天避免打击面的扩大化,对稳定形势起了重要作用。当时,官军尚在豫州,“将士恃功,多方求取”,大将张光辅更是骄横异常,骚扰地方。狄仁杰对此非常气愤,尖锐地指出张光辅的胆大妄为。张光辅班师回朝后,诬陷仁杰“不逊”。不久,狄仁杰被贬为复州刺史,又迁洛州司马。对于反对派,武则天不择手段,坚决镇压,然而,她能听从狄仁杰劝谏,这说明她并没有被血腥迷障双眼,失去理智,也证明两位政治家在重大问题上确有灵犀相通之处。张光辅诬陷狄仁杰,使其遭贬,证实武则天也有猜忌、多疑、误听谗言的一面,但很快她又调狄仁杰入京任职,再次说明武则天的胸怀和明智。

天授元年(690),武则天改唐为周,自称圣神皇帝,更为严厉地诛杀反对派。对于新建的武周政权,狄仁杰没有什么表示。次年,他被授予地官(户部)侍郎,并同平章事。武则天召见狄仁杰,云:“卿在汝南时,甚有善政,欲知谮卿者乎?”[12]表明武则天对狄仁杰的信任和推崇。而狄仁杰的答语,更增加了武则天对他的敬意。“陛下以臣为过,臣请改之;知臣无过,臣之幸也。不愿知谮者名。”这种完美的人格,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自谦胸怀,无形中缩短了君臣之间的距离,怪不得武则天连连点头,“深叹美之”[13]。狄仁杰又疏请武则天分权于臣僚,认为“彼学生求假,丞、簿事耳,若天子为之发敕,则天下之事几敕可尽乎!”武则天非常赞同他的看法[14]

告密之风发起于徐敬业起兵之后,酷吏政治使得“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15],狄仁杰也未能免除酷吏的魔爪。天授三年(692),酷吏来俊臣罗织狄仁杰等六人谋反,将他们关押起来。当时盛行“一问即承,同首例以减死”。来俊臣逼迫仁杰招供反实,仁杰声言“大周革命,万物唯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既表示对改唐为周的首肯,让其抓不住把柄,又注重事实,使人一看就知道承认反叛的真正原因。武则天召见他,问他为什么已承认反叛?狄仁杰答道:“不承反,臣已死于枷棒矣。”[16]武承嗣、来俊臣怂恿武则天杀掉狄仁杰,然而武则天态度相当坚决,“朕好生恶杀,志在恤刑,换汗已行,不可更返”[17]。狄仁杰免死但却被贬为江南彭泽县令。

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贵族李尽忠、奚人孙万荣为反抗武周边将对其侵侮,据营州发动叛乱,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18],率兵骚扰河北各地。武则天先后派大将张玄遇、曹仁师、麻仁节、王孝杰、苏宏晖等前赴镇压,但都连吃败仗。契丹军队长驱直入“杀掠人吏,侵夺资产”,河北各地百姓处于水火之中。武则天在调集军队的同时,急调狄仁杰出任与契丹相邻的魏州刺史。狄仁杰上任后,一改前任刺史“尽驱百姓入城,缮修守具”[19]的御敌策略,而让百姓返田耕作,安心生产。结果“贼闻之自退,百姓咸歌诵之,相与立碑以记恩惠”[20]。契丹贵族叛乱平定后,狄仁杰被任命为幽州都督,成为河北地方军政首脑。神功元年(697),武则天调他至神都洛阳,任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银青光禄大夫、兼纳言,实际负责中央日常事务的裁决。

圣历元年(698),突厥纵兵侵扰河北赵、定等州,“尽杀所掠男女万余人”。武则天命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元帅,临行她亲送狄仁杰出都门,以示信重。仁杰总兵十万,赶走侵扰之突厥骑兵。随后,武则天下制授狄仁杰为河北安抚大使,他上疏请求“曲赦河北诸州,一无所问”。妥善处理“为突厥逼胁”[21]的河北士民。“慰抚百姓,得突厥所驱掠者,悉递还本贯。散粮运以赈贫乏,修邮驿以济旋师。”很快,赵、定等州百姓安居乐业,“河北遂安”[22]

狄仁杰回朝后,武则天即刻授予他内史(中书令),在制书中,武则天高度评价了他所建立的赫赫功勋,云:“出移节传,播良守之风;入践台阁,得名臣之体。岂惟怀道佐时,见期于管乐;故以竭诚匡主,思致于尧舜。九重肃待,则深怀可否;百辟在庭,则显言行失……”[23]此后,又赐仁杰朝袍一件,上制金字十二,“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24],以旌其忠。

也许是两位政治家政见同一的缘故,也许是他们在老迈之年,发现了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真正依托,也许是其他难以知晓的原因,武则天和狄仁杰君臣关系表现得极为密切。武则天游幸三阳宫,“王公百僚咸经侍从,唯仁杰特赐宅一区,当时恩宠无比”。行止途中,有一胡僧阻拦车驾,请求武则天从狭道上山观葬佛舍利,武则天欣然应允,而狄仁杰则长跪于马前,苦口劝谏,武则天终于改变主意。武则天“将造浮图大像,度费数百万”[25]。狄仁杰上谏,认为“伏惟圣朝,功德无量,何必要造大像,而以劳费为名”。况且“当今有事,边境未宁,宜宽征镇之徭,省不急之费。设令雇作,皆以利超,既失田时,自然弃本”[26]。武则天览奏惊悟,说:“公叫朕为善,何得相违?”[27]即刻罢除役作。

契丹猛将李楷固等归附,因为这几个人以前曾率军多次打败过武周军队,有关部门商议处斩他们以解恨。狄仁杰急切上奏,要求赦免这些人的罪过,授以官职,予以重用。武则天接受了他的建议。果不出所料,李楷固等率军讨伐契丹余众,擒敌颇多,献俘于含元殿。武则天召公卿将帅合宴庆祝胜利,“举觞属仁杰曰:‘公之功也。’仁杰辞让道:‘此乃陛下威灵,将帅尽力,臣何功之有?’”[28]很显然,这些都促进了武周政权的巩固,体现了君臣之间的和睦关系。

特别是牵涉到举足轻重的皇位继承问题的时候,狄仁杰又一次以他政治家的深谋远虑,劝说武则天顺应人心,还政于庐陵王李显。当时武则天已经七十多岁,皇嗣问题再一次被提上议事日程。立武、还是立李,这是武则天最伤脑筋的事情。在此之前,大臣李昭德、吉顼等人虽也提出过还政李氏的建议,但多失于偏激,不为武则天接受。而狄仁杰却看出了武则天的弱点,他向武则天阐明利害,并且相当注意说话的分寸和策略,“每从容奏对,无不以子母恩情为言,则天亦渐醒悟”[29]。同时,他又从另一方面感促武则天,“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袱姑于庙者也。”[30]经过狄仁杰的努力,武则天终将庐陵王李显迎还洛阳,立为太子。至此,这个悬而未解的难题才告一段落。复立庐陵王对于当时国家的安危及唐朝的历史都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政治斗争使他们君臣,或者说两位政治家的心再次沟通,达到进一步默契。历代史家往往把狄仁杰说成是匡复唐室的忠臣义士,这当然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但他们却忽视了其中重要一点,这就是他顺民心,随大势,把握历史发展的脉搏,只有杰出的政治家才具有这样的眼光、见识、才略和勇气。当然,武则天做得也相当出色,不失政治家的风范。

圣历二年(699)以后,狄仁杰虽重病缠身,却仍然为国操劳。武则天更加信重狄仁杰,“常呼国老而不名”。每当狄仁杰上殿堂参拜之时,她都立加制止,颇带感情地责备道。“见卿如此,朕已身痛。”而狄仁杰的耿直无私不减当年,“好面引庭争,太后每屈意从之”。武则天并减免他平日宿值,告诫其他宰相:“自非军国大事,勿以烦公。”[31]

在告别人世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狄仁杰向武则天举荐张柬之、桓彦范、姚崇、袁恕己等人,武则天都亲自任以官职。这些人在此后武周与唐过渡时期,都曾起过重要作用。久视元年(700)九月,狄仁杰病逝,享年74岁。武则天失去了这位治理国家的辅佐,共同事业的知音,她十分悲痛,情不自禁地说道:“朝堂空矣!”此后,每当宰相们举事优柔难决之时,武则天常默默地怀念狄仁杰:“天夺吾国老何太早邪!”[32]一代贤相名臣为国为民尽瘁而死,一代女皇不时沉浸于长久黯然的怀念之中。

任何历史人物,他们的作为只有顺应时代的潮流,符合广大人民的愿望,才能显示出他们的伟大。武则天以政治家特有的韬略、才干和气魄,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这期间,她任用忠直而富于变通的大臣如狄仁杰等,打击守旧反对派官僚,维护中央政权的声威,促进社会经济的继续发展。他们两人之所以前后数十年亲密合作,重要的一点就是,两位政治家都具有明锐远大的目光和鲜明的时代感,在历史发展的重要关头,他们不拘一格,顺应时势。另外,狄仁杰为官清直,为民请命,这在满朝谀媚的气氛中无疑是独树一帜的,加之武则天治理安抚地方,根本就缺少不了像狄仁杰这样的得力臣僚。再者,他们两人的性格中也有相互吸引的成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原因。总之,历史将这两位性别各异、年龄相当的三晋儿女推上时代舞台,他们前后共事数十年,弘扬了历代君臣齐心协力,共同治理国家的风尚,的确值得赞颂和褒扬。

(《武则天与文水》论文集,山西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 此文是与三秦出版社冯慧福先生共同署名。

[2]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五月,中华书局2007年版。

[3]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4] 《唐大诏令集》卷44《狄仁杰内史制》。

[5] 《资治通鉴》卷203,则天后光宅元年(684)。

[6] 《旧唐书》卷67《李勣传附徐敬业传》。

[7] 《旧唐书》卷92《魏元忠传》。

[8]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9] 《全唐文》卷69狄仁杰《檄告西楚霸王文》。

[10] 《资治通鉴》卷204,则天后垂拱四年(688)。

[11]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12]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13] 《资治通鉴》卷204,则天后天授二年(691)。

[14] 《资治通鉴》卷204,则天后天授二年(691)。

[15] 《资治通鉴》卷204,则天后天授元年(690)。

[16] 《旧唐书》卷188上《来俊臣传》。

[17]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18] 《旧唐书》卷199下《北狄·契丹传》。

[19]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20]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21] 《全唐文》卷169狄仁杰《请曲赦河北诸州疏》。

[22] 《资治通鉴》卷206,则天后圣历元年(698)。

[23] 《唐大诏令集》卷44《狄仁杰内史制》。

[24] 《全唐诗》卷5则天皇后《制袍字赐狄仁杰》。

[25] 《新唐书》卷115《狄仁杰传》。

[26] 《全唐文》卷169狄仁杰《谏造大像疏》。

[27] 《资治通鉴》卷207,则天后久视元年(700)。

[28] 《资治通鉴》卷207,则天后久视元年(700)。

[29] 《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30] 《资治通鉴》卷206,则天后圣历元年(698)。

[31] 《资治通鉴》卷207,则天后久视元年(700)。

[32] 《资治通鉴》卷207,则天后久视元年(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