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游的生平

陆游生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其时的北宋王朝危机四伏,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女真声势日隆虎视眈眈。两年后,发生“靖康之变”,北宋亡国。康王赵构在群臣的拥戴下,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登基,改元“建炎”,建立了南宋政权。南渡士人以极高的政治热情参与了新生政权的政治重建,士人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两大阵营,党争的焦点在于主战还是主和、恢复中原还是偏安江左。然而南宋的开国之君高宗赵构并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有为之主,他因患有严重的“恐金症”而对金人闻风丧胆。因此,他统治的三十六年里,是一贯主和的。他即位不久即罢免主战的李纲的相位,而以主和的黄潜善代之。面对金人咄咄逼人的凌厉攻势,他只会一味仓皇逃跑,甚至一度逃到海上避敌。建炎四年(1130)十月,秦桧自金营逃归,因主张与金议和而迅速获得高宗的信任和重用。绍兴元年(1131),秦桧任参知政事。绍兴十一年(1141),高宗与秦桧不顾抗金恢复的大好形势和主战派的反对,罢韩世忠,杀岳飞,与金人议和,许以淮水、大散关为界,岁币银帛各二十五万两匹,史称“绍兴和议”。以丧权辱国的巨大代价获得了偏安苟且的政治局面。

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高宗禅位于太子赵昚,是为孝宗,次年(1163)改元隆兴。孝宗即位之初,锐意恢复,拜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军马,开府建康,积极准备北伐。宋军开始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旋即因张浚部将李显忠、邵宏渊不和而兵败符离。隆兴二年(1164),宋金再次签订和议,主要内容为:两国君主关系由君臣改为叔侄,岁币减十万之数,地界恢复到完颜亮南侵前的绍兴时期,史称“隆兴和议”。

乾道五年(1169),孝宗拜虞允文为相,任王炎为四川宣抚使,为挥师北伐做各方面的积极准备。但当时孝宗面对的局面极其艰难,因为主战派长期以来受到高宗和秦桧的打击和摧抑。秦桧两居相位,前后擅权达十九年之久。他“屏塞人言,蔽上耳目”“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朝中尽是一些“顽钝无耻”之徒,“争以诬陷善类为功”[1]。这直接导致纲纪败坏,政治混乱。更为严重的是,秦党打击人才,摧抑士气,“人才之摧抑已极,则天下无才;流及于百年之余,非逢变革,未有能兴者也。故邪臣之恶,莫大于设刑纲以摧士气,国乃渐渐积以亡”[2]。孝宗是南宋诸帝中唯一一位锐意恢复者。有人认为孝宗经符离之败和隆兴和议后,已心灰意冷,其实不确。王夫之对此辩论道:“宋之决于和,非孝宗之心也。孝宗嗣立以来,宴寝不忘者兴复之举,岂忍以割地终之。……和者皆其所不得已。”[3]所谓“不得已”,确实道出了孝宗这位奋发有为的英明之主的尴尬处境。孝宗面对的局面极其困难,诸帅老死,代乏其人;士卒怯懦,不肯用力;士风萎靡,安于现状。满朝文武一片文恬武嬉。亡国的耻辱与恢复的雄心日益远去,转而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所取代。“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4]便是这种生活的真实写照。残酷的现实终于让这位励精图治的天子心灰意冷,在做了二十七年皇帝后效法高宗禅位于光宗。

陆游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主战与主和激烈斗争的时代里。面对金人咄咄逼人的侵略,陆游六岁时曾随父离开故乡山阴到东阳山中避乱。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陆游的祖父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他是“新法”的支持者,但他对于“新法”中不如人意的地方颇有微词,敢于当面指斥“新法”之弊。“熙宁三年,应举入京。适安石当国,首问新政,佃曰:‘法非不善,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如青苗是也。’”[5]后陆佃迁吏部侍郎,以修撰《神宗实录》徙礼部。在有关王安石的问题上,他多次与史官范祖禹、黄庭坚争辩,为之晦隐。黄庭坚曰:“如公言,盖佞史也。”陆佃曰:“尽用君意,岂非谤书乎!”[6]陆佃读书刻苦,《宋史》本传说他“居贫苦学,夜无灯,映月光读书。蹑屩从师,不远千里”。正是这样一种勤学多问的精神使他成为一名知识渊博的学者,他著述宏富,擅长治经,宋神宗评之曰:“自王郑以来,言《礼》未有如佃者”[7],因此后来陆游颇为自负地说:“经术吾家事,躬行更不疑。”(《诗稿》卷六十三《自儆》之二)陆佃著有《埤雅》,擅长文字训诂之学。受此家风的影响,陆游平时便注重文字训诂的基本训练。《东篱记》(《文集》卷二十)云:“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见其性质,探《离骚》以得其族类,本之《诗》、《尔雅》及毛氏、郭氏之传,以观其比兴,穷其训诂。”精研《尔雅》,穷其训诂,可见陆游对语言文字确实下过苦功。

陆游的父亲陆宰是个藏书家,与石公弼、诸葛行仁并称为宋代浙中三大藏书家,且为三家之首。绍兴十三年(1143),朝廷下诏求遗书于天下,陆宰进献所藏“凡万三千卷有奇……数人校勘,书手百余人,再阅岁乃毕。”[8]陆宰为人正直无私,精忠爱国,所结交的士大夫如傅子骏、李光、陈宗誉等都是有气节的一时豪杰。他们人人以拥戴王室、恢复中原自期,陆游说:“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文集》卷三十一《跋傅给事帖》)这对少年陆游的影响十分深远,使他从小就立下了“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诗稿》卷四《观大散关图有感》)的豪情壮志。同时,在这个有教养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他,耳濡目染,从小就喜欢读书,在双亲的督促下刻苦读书,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文集》卷二十八《跋渊明集》)。这为陆游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

绍兴十二年(1142),陆游拜曾几为师。曾几对他的最大影响,在于忧国忧民的情怀和疾恶如仇的品格。陆游晚年撰文回忆说:“绍兴末,贼亮入塞,时茶山先生居会稽禹迹精舍,某自敕局罢归,略无三日不进见,见必闻忧国之言。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文集》卷三十《跋曾文清公奏议稿》)曾几曾因反对秦桧议和而罢官,陆游评他“孝悌忠信,刚毅质直,笃于为义,勇于疾恶,是是非非,终身不假人以色词”(《文集》卷三十二《曾文清公墓志铭》),这种疾恶如仇、是非分明的品格深深激励着陆游,他在编订诗集时将描写老师曾几的诗置于卷首,“皎若月在天”(《诗稿》卷一《别曾学士》)的人格永远照耀着陆游的心灵。

绍兴二十三年(1153),陆游二十九岁,赴临安省试,考官两浙转运使陈子茂擢置第一。但在第二年赴礼部试时,因喜论恢复,而被秦桧所黜落[9]。绍兴二十八年(1158),秦桧病死三年后,陆游才正式步入仕途,“始赴福州宁德簿”[10]。县主簿是从九品的文职官员,在县衙中地位低下,公务琐碎繁杂,待遇又较差[11]。这距离陆游恢复中原的理想相去甚远。这是陆游一生仕途生涯的开端,也是仕途坎和悲剧一生的开端。孝宗即位后,赐陆游进士出身。陆游趁机提出了许多抗金复国的军事策略和政治主张。隆兴议和后,主和派再次占据上风。其时正如赵翼所说“朝廷之上,无不以画疆守盟、息事宁人为上策”[12],陆游的言论,自然引起当权者的不满。乾道二年(1166),言官论陆游“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免归”[13]

乾道六年(1170)十月,陆游出任夔州通判。乾道八年(1172)二月,夔州任满,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陆游向王炎提出许多重要的军事见解。历史悠久的人文景观,丰富多彩的军旅活动,跃马前线的飒飒英姿,豪杰云集的幕府,宾主相期的意气,这一切,均给陆游留下深刻印象,他的生活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由此丰富了他的创作内容。邱鸣皋曾详细分析了陆游从军南郑时的心态:“这是陆游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以‘从戎’身份投身于抗金收复斗争的最前线。多年的苦苦追求一旦变为现实,他该是何等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他一扫失意时的迟暮之感,陡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当时他四十八岁,可在诗中偏偏说‘四十从军渭水边’(《排闷》之三)。中国古代计数‘取其成数’的惯例是取具体数字所靠近的上或下的一个‘成数’(或曰‘整数’),如四十八即可称‘五十’,而称‘四十’者极罕见。陆游在这时取四十而不取五十,这不能不说是陆游可贵的‘青春心态’,而这种心态在陆游的一生中,只有南郑时期才出现过。”[14]正是这种“青春心态”使南郑生活充满了希望与激情,成为诗人以后回忆的重要内容,形成了难以割舍的“南郑情结”。乾道八年(1172)九月,时局发生了变化,孝宗皇帝将王炎召回京都,苦心经营的幕府随之遣散,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王炎幕府遣散后,陆游在成都及其附近的川府辗转宦游。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政治理想,淳熙元年(1174),陆游在蜀州任上,在写给郑闻、薛良朋和叶衡的贺启中多次提及恢复中原之意。范成大帅蜀,陆游与之“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15]。淳熙五年(1178),陆游奉诏东归后,又先后在建安、抚州和严州等地担任不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地方官。最终又因政敌的诬陷而一度罢官[16]

从绍熙元年(1190)陆游六十六岁以后,直到嘉定二年(1210)去世的二十年间,陆游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故乡闲居。读书和写作成为他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陆游的思想和创作更为成熟,达到一个新的高峰[17]。他关注时局的变化,关心民瘼,写了很多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回忆成为陆游晚年生活和创作的重要内容和方式。恢复中原依旧是他创作的重要主题。“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诗稿》卷七十六《感事六言》)许国丹心,至死不渝。“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稿》卷八十五《示儿》)这是陆游最后的呼声,是他苦苦追求一生的夙愿,是他当时代表全体人民的“庄严的誓言”[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