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浪漫主义源头:更多的例子

人们也许会争辩说,梭罗的《步行》仅仅是自己有意遗忘英国浪漫主义传统的孤立例子,因为绝大多数美国自然作家不仅深受这个传统的影响,而且也乐于公开承认所受到的影响。表面上看,所有美国的自然作家,尤其是超验主义作家,都受到过英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因为,正是他们将英国浪漫主义从湖畔移植到美国的瓦尔登湖区,又从那里扩散到美国西部的大漠地区。果真如此,我就没有必要在此浪费笔墨了。

殊不知,任何熟识的事情,只要经过一番认真研究,新的信息都可能出现,这就像艾伦·坡(Allen Poe)的短篇故事《失窃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一样。梭罗显然不是唯一一位既熟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又不愿意承认受其影响的美国自然作家。还是用一个当代例子说明问题吧。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在他题为《“荒野”难题》(“The Trouble with Wilderness”)的论文中,详细考查了“荒野”概念的嬗演历史[5]。克罗农是现代环境思想史领域的著名专家,深知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在确立人们当代自然观和自然意识上的历史意义。他研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康德和威廉·吉尔平(William Gilpin)的崇高观对浪漫主义崇高观的影响,并认为华兹华斯长诗《序曲》(Prelude)的“辛普朗山口”(Simplon Pass)一节,就充分体现了英国浪漫主义的崇高观。克罗农还认为首批建设的国家公园无一不体现着英国浪漫主义的崇高观。他的观点令人信服:

神性存在于山顶上,存在于峡谷里,存在于瀑布中,存在于电闪雷鸣的瞬间,更存在于彩虹和落日余晖中。只要想想首批国家公园的所在地,就立刻明白那些公园具备上述全部或者部分自然条件。不论是黄石公园、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雷尼尔国家公园还是宰恩国家公园,概莫能外。不能体现浪漫主义崇高观的地方是不值得受到国家保护的。(73)

克罗农继续描述文化建构美国荒野的其他要素:卢梭(Rous-seau)的原始主义和美国边疆精神中包含粗蛮的个人主义。由于包含这些神秘元素,美国的荒野概念,在克罗农看来,指的是一个幻想或者虚构的地方,其中的任何不和谐因素,不论是印第安人、大型动物,还是森林业和农业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要被强行根除:

根除印第安人的目的是要创造一个毫无人类活动的荒野,要干净得像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人文痕迹一样。这恰恰说明美国的荒野概念是被建构而成的。回到我一开始就提出的论点,那就是,荒野这个概念没有任何自然的要素,只是我们文化认可的建构,或者只是历史的产物,但这一历史却是我们始终要加以否定的。(79)

克罗农的论证有力,扣人心弦,尤其是他认为美国的荒野概念“来自历史却将那段历史连根拔除”的观点(79),更是令人钦佩。荒野必然与某一个地方相连。美国建构荒野概念的地方,就是印第安人居住数千年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需要被刻意遗忘。对此,克罗农呼吁人们恢复历史意识,承担起对那些被驱离家园印第安人的历史责任。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支持他的呼吁。

奇怪的是,克罗农在发现其他自然作家缺乏历史意识的同时,自己却掉进了历史意识淡薄的陷阱之中。在该论文结尾处,他竟然呼吁人们抛弃“浪漫主义遗产”,因为浪漫主义的荒野观认为荒野就是广袤、遥远并崇高的地方。克罗农于是建议人们树立一种“大荒野”(Big Wilderness)意识,怀着同样的心情欣赏人文景观和日常经验:“如果我们欣赏的 ‘荒野’指的是那些遥不可及的地球角落,或者是我们从未涉足的原始地带,那么,我们的 ‘荒野’概念将陷于困境。这种想法只会将我们引入歧途。与从未经砍伐的老林一树相比,庭院一树同样令人啧啧称奇,同样令人肃然起敬。”(88)

克罗农的论述既有力又不乏说服力,但他却错了,因为他让人们遗忘的是英国“浪漫主义遗产”。事实上,“庭院一树”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的常见主题。“美”不仅体现于雄伟和崇高的事物中,也同样体现于寻常事物之中。柯勒律治在他的《这个椴树亭,我的囚室》(“This Lime-Tree Bower My Prison”)[6]里所要表达的正是与此类似的观点。该诗创作于1797年,比克罗农的论文早了200年。他在诗中还表达了自己(因为“萨拉不小心把煮好的牛奶洒到我的脚上了”),只好静待家中的无奈选择,以及与朋友一道攀爬雄伟的匡托克山的向往之情:

现在,我的朋友们出现在

广袤无垠的天堂之下——再一次欣赏

群峰夹裹的田野、草地和大海。

海面上行驶着一艘船

船帆照亮昏暗岛屿之间

那平滑的蓝色海面!(20—26行)

尽管诗中的自然景观并不全是杳无人迹的荒野,但却充分反映了诗人浪漫主义的崇高观——神性普照万物,自然浑然天成:

因此,我的朋友

心旷神怡,站在山顶,像我昔日一样,

浮想联翩,注目凝视

无边的美景,直到景物幻化出

人形和斑斓的色彩,

像遮蔽神灵的面纱,也让

神灵感知到他的存在。(37—43行)

至此,柯勒律治的这首诗与18世纪后期典型的自然诗并无二致,尤其是在要唤起读者对于崇高的审美体验上,并未翻出多少新意。然而,几行之后,柯勒律治开始关注眼前景色,描写花园的椴树亭,自此新意顿出。在前面的诗节中,他想到朋友们登高望远,尽情览胜,自己却被囚困在小亭子中,郁闷不堪。然而:

身处亭子中,

在这小小的椴树亭里,我也看到了

令我心神安闲的一切。阳光照射

树叶透亮,悬挂周边。我看见一片

宽阔透亮的叶子,投下一片影子,

洒下一缕斑斓的阳光!(45—51行)

柯勒律治没有固守浪漫主义的崇高观,而是在邻居椴树亭子的有限四周,发现了造化的神奇瞬间,即:从寻常事物中发现了“美”,而非从自然的雄浑中发现“崇高美”。树叶随夏日的微风摇曳,无意间在地上造出一片斑斓的光影。这令他感到无比神奇。接着,柯勒律治坚信,“自然”无处不在:

至此,我才知道

大自然从未抛弃内心澄明的智者。

立锥之地不显小,只要是自然所赐,

再没有荒芜之地,只要

用爱心去“看”,

自然之美随处可见。(59—64行)

在柯勒律治看来,不必将对“自然”的感知囿于荒野之地,因为花园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只要“用爱心去看”,也能拨动我们的心弦,令我们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克罗农在前文认为当代环保主义最看重的应该是自然赋予人的“新奇”感,柯勒律治的这首诗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克罗农可能对此不屑一顾,但他一定知道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在这些微不足道的身边情景中发现“美”的诗歌主张。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倡导诗人使用日常语言写出真实感受。在《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1798),特别是在华兹华斯那些使用日常语言——“普通人每天使用的语言”——描写平凡生活细节的诗中,他使用淳朴清新的语言和亲切新颖的意象,表达真实深刻的情感,以及身边景物中令他诧异而又惬意的“美”。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在他令人推崇备至的《平而奇:华兹华斯研究》(The Unremarkable Wordsworth)专著中,详细分析隐藏在日常生活经历表面之下令人惊异的惬意瞬间。任何喜好诗歌的读者,都不可能忽视华兹华斯所谓的“时间点”,即:自然界的“神奇”突然进入诗人意识深处时的瞬间。柯勒律治的“会话诗”(Conversation Poems)共有8首,每一首都描写了一个日常生活经历中令人惊奇的“瞬间”。其中,《夜莺》(“The Nightingale”)一诗,描绘在幽暗的林中小径上,诗人体会到了“黯淡的星光给人的欣慰”(11行)。在这样微妙的自然现象中体验到“美”,而不是在“狂飙”(Sturm und Drang)时期表征浪漫主义的崇高审美体验,正是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诗歌的鲜明特点。

克罗农争辩道:“我们应该张开双臂欢迎经过文化建构的自然景观,这包括城市、郊区、田园和荒野,因为它们都是 ‘自然’的一部分。”(107)既然如此,我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还要人们断然拒绝英国“浪漫主义的遗产”呢?他的论点不正是这个遗产的有机组成部分吗?也许,克罗农不屑“浪漫主义遗产”,只不过是耍了一个花招:或许只有毁掉“浪漫主义”这个稻草人,他才能在满目疮痍的后工业景观中,为当下这个世俗的后浪漫生活方式,拓展出些许空间。即便如此,我还是怀疑他呼吁遗忘浪漫主义遗产背后有更深层的动机: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远离历史正是荒野概念的核心”(96)。显然,为了推行所谓的更成熟和更“现代”的自然观念,以及新的关于人们生活、工作和休闲之地的关系,在抹黑浪漫主义遗产,甚至妖魔化该遗产的潮流中,克罗农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论其真实动机是什么,这种滑稽的论调清晰地表明:我们丢弃了自己的思想和文化传统。毫不夸张地说,浪漫主义传统的自然观远比一般的思想史,更能揭示丰富的内涵。如果说,美国的环保主义运动总伴有危机,好比座座大坝皆有隐患,根本的原因是这些所谓的“明白人”世界观出了问题,导致了思想贫乏。当代美国的自然作家不必了解思想史,因为他们需要知道的一切,都能在爱默生、梭罗和缪尔的“伟大”作品中找到答案。站立在供奉着这几位绿色圣贤的万神殿中,怎会有必要追溯美国环保主义的浪漫主义思想源头呢?

华兹华斯描写灵魂从柏拉图式的先在(preexistence)王国,诞生于实在的物质世界之时,写下了这么一句话:“它的诞生就是一次睡眠和一次遗忘。”[7]遗忘是人类不敢面对恐怖真相时付出的代价。这只能说明我们还很脆弱。但是,在这个毫无心智的机器时代的轮番劫掠下,无知的代价却是谁也付不起的。只有熟识历史,我们才有可能认识自己,也只有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我们才能学会如何经受住未来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