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大嫂子,小蹄子

元春看着李纨递过来的信。

联想到贾琏今晨匆匆去往侯府的身影,已然明白了——这荒唐主意,必是贾琏的手笔!

“大姑娘...”李纨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将元春的思绪拉回。

她抬眼望去,只见这位素来端庄的嫂子今日竟穿了件藕荷色褙子,与苍白的脸色格格不入,像一株强撑着重绽的枯梅。

元春心头蓦地一动。

侯爷行事惯来深思熟虑,从不鲁莽。

若真应下此事...她瞳孔微微收缩,眼前浮现出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竟需这等要命的把柄,才能让圣上放心?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元春虽然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谈何了解。

比起外间传言的圣明天子,她自然更相信侯爷的判断。

元春转眼望向放着《若明》原稿的匣子。

或许这就是著书立说的代价吧。

哪怕侯爷已经将真意藏于话本中,依旧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这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理念,让侯爷即使献出此等把柄,也要继续书写。

会不会反而让皇帝更为瞩目?

元春心里发酸,站得越高,盯着他的不怀好心之人就越多。

侯爷孤身承受着如此大的压力,却还因为她的缘故,对贾家多有照拂。

她恨不得即刻肋生双翼,飞入侯府。

哪怕在大事上不能为其分忧,至少也能让侯爷不必为府里的细碎琐事打扰。

“大嫂且宽心。”

元春执起李纨冰凉的手,触到掌心细密的冷汗。

她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李纨心上:“侯爷既敢应下,自有万全之策。“

李纨怔怔望着元春沉静如水的眸子,那里面漾着的不是惊慌,而是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意。

“可这...”李纨喉头发紧,袖中的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角。

她先前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对着铜镜重新梳妆打扮,甚至想好了要给兰儿挣一个进身之阶。

若这一切竟是场父亲刻意为之的误会……

那她之前的所作所为算什么?她还能做回那个身心澄澈如一的节妇吗?

元春敏锐地察觉到李纨呼吸的凝滞。

目光掠过她反常的装扮,心头倏地了然——这个恪守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的嫂子,怕是已经在心里……

她温声道:“贾琏今早去过外书房,也去过侯府。”

贾琏?

李纨立刻就懂了。

不说先前的托妻之举,单是府里流传的贾琏要将迎春也送给侯爷的谣言,就足以让她有了先入为主的思路。

既然是贾琏的主意,那就不奇怪了。

李纨心里不由得泛起几分愧疚。

她竟会怀疑是父亲有什么阴谋,心里顿觉自己是个不孝女,更想到守节之心竟也不再纯粹。

不孝不节,双重罪孽加之于身,长久以来所持的信念顿时崩塌。

只觉自己是个该被唾弃的枯木败絮。

自视卑微,几近尘埃。

元春见李纨神色恍惚,眼中泪光闪烁,知她心中煎熬,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

“大嫂子莫要多想,常言道,父不慈,子不可不孝,你能察觉此事蹊跷,未尝不是对李鸿胪的一片孝心。”

李纨满眼疑惑,这也是孝心?

她忽然想到了贾琏,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与贾琏告发赦老爷别无二致。

如今世人皆道贾琏忠孝两全,由此推之,她的孝义也不亏?

毕竟嘉靖侯可不是好惹的,要是父亲真有此等妄念,她身为李家女告发,也可避免李家万劫不复。

同时,身为贾家妇,她向元春告知这一猜测,防患于未然,也合孝义。

“虽说是场误会,但大嫂子的心是好的。”

不得不说,有了贾琏珠玉在前,李纨固然不能完全消除心中愧疚,却也很难再苛责自己。

元春见李纨神色稍缓,便继续宽慰道:

“大嫂且安心,此事既已说开,便不会再生枝节。侯爷行事向来周全,断不会让嫂子里难做。”

李纨低头绞着帕子,不敢看她,声音细若蚊蝇:“可你…我…”

元春知她之意,但事关侯爷大计,她又不是见识短浅的女子,些许小节又值当什么?

侯爷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三妻四妾亦不过是寻常。

何况李纨最多不过一外室,她这个侯府未来的大妇,何须计较?

元春温婉一笑:“大嫂今日这身极好。”

说着从妆奁中取出一支鎏金点翠簪,“这支簪子衬你今日的衣裳正好。“

李纨连连推拒:“这如何使得......”

“大嫂子莫要见外。“元春不容她拒绝,亲手将簪子轻轻插入她发间,端详道:“果然相宜。”

李纨非愚笨之人,见元春一口一个大嫂子,却不容置疑的摆出大妇气度。

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元春嘴上说着大嫂子,心中指不定喊的是小蹄子……

元春见她不再推拒,满意的点点头。

即便是亲嫂子,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

“大嫂子劳神一天,且回去歇着吧,但听侯爷吩咐便是。”元春起身相送。

再听她喊大嫂子,李纨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忙起身告辞。

走出门外,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心中五味杂陈。

“奶奶,这簪子...”素云一眼瞧出了异常,小心翼翼的问。

李纨轻声道:“大姑娘送的。“

素云眼里满是疑惑,却不能问,只道:“奶奶戴着真好看。“

李纨微微摇头,迈步回院。

“奶奶回来了。”碧月早已在院门口张望多时,见李纨身影出现,忙迎上前去。

她刚要伸手搀扶,却猛地顿住,眼睛瞪得溜圆,“奶奶这身......”

素云在后头悄悄扯了扯碧月的袖子,示意她噤声。

李纨恍若未闻,径直穿过庭院。

夕阳正好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梳妆台前投下一片金色的光斑。

她立在铜镜前,镜中人影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显出几分陌生的鲜活。

发间那支鎏金点翠簪与落日余晖融为一体。

阴影下的半张脸殊为红润,不复方才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