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铁杖终于单膝跪地。
他望着西岸模糊的龙旗,突然咧嘴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铁杖掷出,三十斤重的精铁杖生生贯穿一名士兵。
“陛……下……”血沫从麦铁杖的嘴角溢出,染红了虬结的胡须。
麦铁杖的身子轰然倒地。
乙支文德从士兵队列中缓步走出,战靴踩在血泥中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麦铁杖的尸身,冰冷的眼神扫过那张至死都带着狞笑的脸。
“将这些人都挂起来。”乙支文德挥了挥手,铁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对岸的隋人看看,这就是侵扰我们高句丽的下场。”
……
西岸观战台上,杨广的手指死死扣住龙椅扶手。
虽然隔着辽河,距离极远,但麦铁杖等人跳入血水的惨烈场景仍清晰可见。
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跑来,跪地时膝盖砸起一片尘土:“陛下!他们将麦大将军……挂在了旗杆上……”
番邦使节们顿时骚动起来。
突厥使者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狼牙项链,吐谷浑使臣则偷偷在袖中捻动佛珠。
杨广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额角青筋暴起。
一股怒意从他的心底里传了上来。
杨广只觉得没了面子。
可当他目光扫过跪在角落的麦孟才三兄弟时,那股暴怒突然化作一阵刺痛。
一股悲寂之情,忽地涌上了心头。
他颓然坐回龙椅,宽大的衣袖微微颤抖,嘴唇无声地蠕动:“铁杖……”
杨广的脸色不断幻变着,时怒时悲。
看着大臣和使节在小声议论,杨广强压下心头的情绪。
可当他再看见宇文恺时,怒意却一下子窜了上来,“宇文恺!”
“你修的好桥啊!”
宇文恺正站在群臣之中,突然听到这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他浑身一个激灵,官帽都歪了几分,赶忙站出身来,直接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陛下!老臣明明丈量过河宽啊!”
“求陛下再给老臣一个机会,这桥我一定能修好……”宇文恺头趴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道。
“机会?”杨广冷笑一声,猛地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我给你一个机会,谁给铁杖一个机会?”
“何稠!”杨广直接喊道。
何稠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喉头滚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两腿发软地站出身来。
杨广的目光如刀般扫过瑟瑟发抖的何稠:“两天!朕只给你两天!重新修好这浮桥,可能做到?”
“能!”何稠迅速地回答道。
“谁愿意渡过河去,将铁杖等人的尸身夺回来?”杨广看着台下众将道。
“我等愿往!”麦孟才、麦仲才、麦季才三人齐齐出列。
杨广却是摇了摇头,他抬手制止,让三人退下。
如今麦铁杖刚死,他不想让他手下心腹大将的儿子就这么上战场。
三人死死咬住嘴唇,却也只能不甘地退下。
一时之间,满朝武将竟无一人应答。
麦铁杖等人身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众人都是不敢出声。
连宇文恺修建浮桥都会出问题。
他们哪里敢相信何稠修建的浮桥。
杨广见没人答话,脸上不由地浮现出一丝怒意。
宇文成都见状,直了直身子,当即就要出列。
宇文化及却是一把将他拉住,而后摇了摇头。
“陛下,末将愿往。”
这清朗的声音从队列最末传来。
众人的目光都是向最末的位置看去。
杨广抬眼望去,只见陈辩挺拔如松的身影,他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陈卿甚得朕心。”
杨广特意加重了“甚得”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其他将领。
杨广对着陈辩又是一笑,只觉得陈辩没有辜负他之前的期待。
在场所有人中,除了陈辩是他特别优待入场的,其他人等,无一不是从四品以上的官员。
而此刻的杨广却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陈辩。
“陛下,臣也愿往。”
宇文成都猛地甩开宇文化及拽着他衣袖的手,大步出列。
宇文化及被甩得一个踉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却又很快掩去。
陈辩余光瞥见这一幕,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他原本就笃定何稠这次修桥必不会出差错,如今见宇文成都主动请缨,心中更是大定。
宇文化及再怎么不是人,也绝不敢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
“好!都是我大隋的大好男儿。”杨广说话间,还不忘又扫了一眼其他将领。
“除你二人本部人马外,朕再拨左右监门府三千精锐!”杨广的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掐出几道白痕。
“谢陛下。”二人都是抱拳道。
杨广的目光再次扫过宇文恺,看着眼前这个老臣,他长出一口气,原本的怒意消了些许,“宇文爱卿年事已高,且先……退下歇息吧。”
宇文恺听到这话,猛地抬头,花白的胡须沾满了尘土,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浑浊的泪水竟是一下从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眼中流了出来,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在官袍前襟洇出深色的痕迹。
“谢……谢陛下隆恩。”
宇文恺重重叩首。
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都不由得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颤。
……
校场上,宇文成都走到陈辩身旁,阳光在他鎏金铠甲上流转。
“陈将军当真不怕么?”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陈辩转头,看见宇文成都眼中真诚的关切。
河风拂过他的眉梢,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麦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该受辱。”他声音平静,目光却越过辽河,望向对岸高悬的尸身。
“自是不怕的。”陈辩微微一笑道。
宇文成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点了点头,同样微微一笑,对陈辩的好感愈发地浓厚起来。
“承言兄,真英雄也。”宇文成都郑重抱拳道。
陈辩嘴角微扬:“成都兄不也是么?”
“我……”宇文成都摇了摇头,鎏金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轻晃,“家父与麦将军素有嫌隙,我今日请战,只为替陛下分忧,倒是没有别的想法。”
宇文成都语气坦荡,丝毫不掩饰家族恩怨。
陈辩听到这话,微微点头,目光投向正在重建浮桥的工匠们。
何稠声嘶力竭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士兵们扛着巨木在河滩上奔走。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河腥与铁锈味的空气灌入肺中。
今日麦铁杖一死,朝中再无人敢小觑那个被他们视作蛮夷的辽东小国。
此战虽不易,可却也将成为他陈辩真正崭露头角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