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唔。”
城墙上,韩续打了个哈欠。站在那武器垛旁边,看着远方再次消散的氤氲,他的心头没什么紧张,反倒有些百无聊赖。
原因也很简单。
今日,便是所谓的“蛮人入侵”的第三日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蛮人的影子是半点没见到,来的都是那些野狼走兽。
而这些野兽数量虽然多,可被那不知疲倦的天兵天将一冲,便成了望北城外的一地残尸。黑压压的一片。
韩续估摸着来年开春那片土地一定很肥沃。
而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的心情,都从一开始的紧张,变成了现在的乏味。
蛮人一日不退,便不能休息。可天天光站在城头,其实也挺无聊的。
连他都觉得如此,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况且这些蛮人也真的是不知变通。别的不提,你搞个合围也能增加些紧张感,可偏不,把狼从北边驱赶来,那就照着南边进攻,望北其他三个城门压根就无视了。
还真不愧其他人说你们头脑简单。
韩续想着,看了看天色。
天,又快黑了。
该吃饭了啊……
他摸着肚子,耐着性子等待灶饭的讯号。
大概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锣声响起,他便跟着那些替换的军卒一同下了城墙,来到了伙夫支起的锅灶前,捧着碗,拿着干粮走到了一边。
借着夕阳,他看向了远方。
道路两边的那些入城村民脸上也没什么菜色。
这几日虽然不能吃饱,但好歹能果腹的食物每天都会按时按点的发放一顿,这些人肯定是饿不死的。并且秩序也井井有条。
从这方面看,大炎能延续一千七百年,确实有道理。
他一边琢磨,一边飞快的吃完了碗里的食物,接着又去添了一碗。
而正吃着的时候,便听到了一阵阵鼓声。他知道,那动静是武庙的文武神鼓,专门用来提醒城中之民,天,要黑了。
……
望北城,武庙。
如果说县衙府邸是一片繁忙却有条不紊之景,那么眼前这处光是地基便离地三尺的庙宇建筑,便只会带给人无尽的安全感。
这不,一些聪明的四方村民有许多人也都选择了来到这庙宇之外停留,这座在黄昏中处处散发着沉稳肃穆神圣之意的庙宇,在这黑夜即将到来时,更是染上了三分金辉,显得愈发圣洁了。
而武庙外驻守的武庙护卫也不驱赶。
武庙,是天下人的武庙,立之根本便是守护大炎之民。
这是祖皇帝亲自定下的规矩。
所以只要不凑近,他们根本不会驱离。
而此刻的武庙之内,就在那供奉着丰元克敌大王的正殿中,望北县县丞沈平通在听到了文武神鼓的鼓声后,抬头看向了殿外。
天光已逐渐暗淡。
见状,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看着坐在对面一身黄色法衣的武庙庙祝陈荣笑道:
“天,快黑了啊。”
对面的陈荣与沈平通年岁相仿,不过四十上下,听到了这话后,他同样微笑,捋着自己那不算特别长的胡须说道:
“是啊。又过了一日。”
“嗯。”
沈平通点点头:
“今日是第三日了,按照以往蛮人的习性来看,这袭扰无非两三日的时间。”
说着,他朝着殿内那在长明烛火中显得威严而神圣的丰元克敌大王塑像一礼:
“有大王护佑,虽然今年比往年多了些周辙,可他们也差不多该退了。蛮人一退,便要差人去各地调查损失上报朝廷,这几日会很忙。这盘棋……文谦啊,便回来再下吧。”
“哈。”
陈荣一声轻笑,看着眼前的棋盘。
明明对方败像已显,无需多,最多三五步便能分出胜负。
可到这位沈县丞嘴里,却好像平局一般。
简直是……
他笑,沈平通也笑。
只不过笑容里多多少少混杂了些许奸猾,抹去了他身为一县之长的官威。
谁让俩人已经相伴了十余年呢。
当初自己初来担当县丞,而对方亦刚刚成为了庙祝,一见如故的俩人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从年少英发成了如今的成熟稳重,朋友之间的情义深厚,可该耍赖的时候也不能放过。
在陈荣的轻笑声中,沈平通站起了身:
“那我便走了!”
“确定不下完?最多还有五步便能结束……”
“……”
沈平通哈哈一笑:
“哈哈,不下了。时辰正好,缘分已尽,何必强留?”
听到这话,陈荣不知为何,忽然深深的看了沈平通一眼,但却不再阻止,而是同样起身:
“我送沈兄吧。”
“嗯。”
陈荣带着身后服侍的弟子一同跟着沈平通一起走出了大殿,山门,来到了武庙门口。
俩人一眼便看到了一些在路边生火灶饭的村民。
“啧。”
莫名的,沈平通感慨了一声:
“若明日十方神明有所反应……”
“我自会通知沈兄,尽管放心便是。”
“嗯。那便有劳了。”
说着,沈平通便下了台阶,踩着车夫已经搬下来的马凳,上了马车之中:
“文谦留步。”
“恭送沈兄。”
马车哒哒而走,而陈荣目送其离开后,也没动地方,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脚下。
此刻他站的位置刚好是土路,与武庙的青石台阶有了一线之隔。
似乎确认了什么后,他才对旁边年龄大概在十几岁的弟子说道:
“尸体准备好了么?”
“回师尊,已准备完毕。就在那处民房之中。”
十几岁的孩子隐晦的指了下距离武庙不远的一处宅院。
听到这话,陈荣点点头,又问道:
“细软之物也都整理好了?”
“已经悉数整理完毕,在蛮人入侵前,弟子便已经送出了城外,请师尊放心。”
“嗯。”
陈荣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往回走去,踏上了青石台阶。
……
夜晚,子时。
城墙之上,火把点燃。
韩续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气。
因为气温急剧降低的缘故,这哈气如同白练,喷出了好长。
就在刚才,他听一些军卒说,蛮人入侵应该明日便会退去。因为两三日的时间,足够那群没脑子的货色把周围村落里的一些对他们而言值钱的玩意给抢走了。
说来好笑,对于蛮人而言,大炎人所饲养的鸡鸭牛羊反倒是看都不看一眼,这群人专门挑那些铁锅、木门、房梁、菜刀之类的抢,等退走后,那一个个村庄犹如蝗虫过境,只剩残垣断壁。不过好在房子都是黄土垒的,等到蛮人一走,便会有许多人自发组成建筑队,给村中之人盖房。
当然了,这些建筑队,也要缴税。
韩续初听觉得离谱,可仔细想想,发现这一招还真是拉动内需的好办法。
也不知道哪个人才想出来的。
至于蛮人会不会退走……老实说他现在也摸不准了。虽然从女巨人那得到了一些情报,可他仔细琢磨了一下……没准那些会飞的骨鹘部落的人,也只是一群强盗呢?和图鲁他们一起抢东西,然后回去分赃。
似乎真的是这样,毕竟这三天,望北城外除了野兽,还是野兽,蛮人半点都没见一个。
应该都是去零元购了吧?
韩续正琢磨着,忽然,号角声再次响起。
他立刻起身看向了远方。
果不其然,黑夜之中,点点兽瞳如同萤火一般,再次映入眼帘。
这些兽群,又来了。
但和其他人一样,这三天大大小小看了十几场演出的他也提不起来兴致,毕竟这些野兽对日游神而言,真的谈不上什么压力。这些日夜受香火供奉千百年的神明兢兢业业的把所有野兽挡在了城外五百步的距离。
下一刻,天空之上,光明大作。
那千百日游神又下凡除妖了。
韩续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愈发百无聊赖。
而就在这时,他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后,忽然一愣。
那是……?
看着城中亮起来的火光,他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大炎有着自己一套对应蛮人入侵时的体系,从接收村民,安排补给,再到“战后”恢复,千百年来,再前人的查漏补缺之下,这套体系已经成熟的不能再成熟了。
蛮人入侵时,村民入城。而城中之人,便要集体回家,实施宵禁。
为的就是防止内乱生变。
而刚入夜时,这城中还能看到点点光火,可这会儿都子时了,寻常人早就睡去,所以整个城池除了城墙上有火光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可偏偏,南边的方向此刻却有火光出现。
这让他不得不多看了两眼。
而看了两眼后,忽然,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目视所及,他能清晰的看到许许多多人在往那边跑,其中以差人衙役居多。
那地方是哪?
哪里着火了?
而他愣神的时候,其他军卒也发现了城中失火。
韩续立刻就听到了一声:
“不好!武庙失火!快去通知城守!”
那是武庙!?
……
火焰熊熊燃烧,彻底隔绝了正殿与外界。
火光映衬着丰元克敌大王的神像,忽明忽暗。
火光之外。
“快救火!”
“降雨符呢!快去请!”
“庙祝!庙祝可还在?”
“莫慌,庙祝本领高强,一定不在殿中!”
“可丰元克敌大王已经显圣!”
一片嘈杂。
正殿之中,陈荣看着弟子把两具穿着自己白日所穿衣物的尸首摆放到蒲团上之后,微微点头,在烈焰与熏烟中,对弟子说道:
“走吧。”
话音落,他从袖子中掏出了两道符箓,掐捏在手后,对着符箓恭声说道:
“弟子恭请厚土神君降法!”
符箓瞬间涌出了两道浑黄光芒,把他与弟子的身子包裹之后,地面如同水面一样,一个浪花翻涌,便吞掉了两个人,恢复了平静。
再次出现时,已经来到了望北城外。
浑黄光芒褪去后,陈荣站立于官道之前,扭头回望。
刚才在韩续眼中只是火光亮起的场景,此刻已经化作了熊熊大火,点亮了夜空。
“唉……”
陈荣叹息了一声,带着弟子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驿站走去。
而听到了师尊的叹息后,这弟子想了想,问道:
“师尊,弟子不解……为何一定要假死脱身?”
听到弟子的话,陈荣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知。只是天师下令,我等自当领法旨遵从。”
“可师尊与沈县丞多年之谊……”
“……”
陈荣脚步一顿。
下一秒,便恢复了正常。
风中响起了一声叹息:
“终究……仙凡有别,唉。”
……
“你,你,你……你们所有人,快去!前往武庙灭火!”
当火光冲天点亮夜空时,在城门楼里的张文武快步而出,对着几个队正说了些话语后,那几个队正便快速来到了城墙之上,选了一堆人后,带头往城墙下跑。
韩续并不在点名其列,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大概有二三十个军卒朝着城墙下面狂奔。
他看向了张文武。
这位在城门楼里待了三天的城守,此刻也没有再返回,而是站在了城墙上,和所有军卒一起,目光盯着天空之上那双目神火飞扬缭绕的丰元克敌大王。
似乎有些紧张。
这时,韩续听到了旁边一个守城兵卒的祷告声:
“丰元克敌大王在上,请保佑武庙正殿香火千万不要断绝!”
韩续本能嘴角一抽,心说那武庙正殿里供奉的不就是这位大王么。你让祂保佑祂自己?
可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武庙神灵,靠的就是香火与人间联结。如果香火断了,那么就跟三江口烽燧里的那位武神君一样,没祂的香火,祂便不会下凡,所以前一批三江口烽燧的守卒才会被阴魂入侵,死状凄惨。
而现在,武庙着火,如果那日夜不息的敬神香若是被烧断或者……烧完,那不是代表着……
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天空。
不知是否是错觉,隐隐约约竟然感觉这位丰元克敌大王的身影似乎都变淡了一些!
他心头一凛。
这时,张文武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整怠兵刃!等我号令!”
一下子,城头上弥漫起了一股无与伦比的紧张氛围。
包括韩续在内,看着那依旧和金线缠绕翻滚厮杀的黑暗,莫名的心头出现了一抹寒意!
……
“这到底是什么火!为何净雨符无用!”
武庙,李德清抓着一名护卫的铠甲厉声问道。
而他旁边,沈平通、以及望北大大小小的官员此刻的表情都被那漫天汹涌的火光映衬的有些惨白。
护卫也懵。
他只是护卫,又不是侍祠,平常只是防备宵小,哪里见过这么邪门的火焰?
而就在李德清说话时,那群军卒也呼哧带喘的跑到了武庙,看着眼前的大火,以及站在空地上的官老爷,他们一时有些发蒙。
李德清一回头,看到他们后想都不想就喝道:
“尔等来这做什么!还不速速前去卫戍城门!”
“禀主簿……我等……我等……”
队正在县丞、主簿,以及几位侍祠的注视下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等奉城守之命,前来灭火!”
“速速回去!告诉张文武,若城门失守,他便是斩首之罪!告诉他,要拼尽一切力保城门不失!望北城内,一只狼影都不能见到!快滚!”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那原本肃穆庄严的大殿在火焰中轰然倒塌。
瓦砾木梁纷纷砸落,而那一刹那时间,几个侍祠直接朝前扑了过去,冲入了火中。
大概几息时间后,第一名侍祠先冲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两具烧的已经面目全非的尸首。
尸首明明已经烧的焦黑了,可身上那件代表庙祝的黄色法衣却不染分毫,依旧干干净净。
沈平通的目光陡然睁大,接着便浑身发抖,悲呼一声:
“文谦!!!”
而一旁的李德清则脸色铁青,看了两眼那两具焦尸后,目光重新落在了眼前这片大火之中。
火中,有人影闪烁于那威严肃穆神圣之雕塑面前。
雕塑于火中,五官怒目,忽明忽暗,却分毫无损。
片刻。
另外两名侍祠踏火而出,对沈平通和李德清拱手迅速:
“禀县丞,香火已续。只是……我等敬香之威比不得庙祝,大王无法彰显天威,请县丞速速求援!”
“……”
沈平通一言不发,而李德清则心头一片冰凉。
求援?
怎么求?
连三江口烽燧都已经断了香火俩月,而武庙根本不理会。
更何况如今庙祝身死……
死因未知。
该去哪求援?
他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凄厉急促的声响:
“呜呜呜~~~~嘭!”
一颗硕大的烟花自空中炸裂,巨大的声响响彻全城!
那是……张文武的求援信号!
不好!
北门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