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边界的晨雾带着铁锈味。
燕昭蹲在官道旁的榆树上，看着三里外的城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云州城墙比青州高出近半，墙砖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苔藓，远远望去像一道道血痕。城门处排着长队，守卒正挨个检查行人的耳后。
“他们在查血蛭。”苏清欢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她戴着斗笠，焦尾琴裹在粗布包袱里，看上去像个卖唱女。“师兄笔记里说，幼虫寄生三天后耳后会留下红点。”
燕昭滑下树干，落地时踩到个硬物。拨开落叶，是半块青铜面具，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撕裂的。内侧沾着层薄薄的黑膏，闻起来像腐坏的蜂蜜混着醉仙藤。
韩三笑道：“惊鸿阁的巡逻弟子。”他从雾中走来，八卦刀悬在腰间，刀鞘上新增了几道砍痕。他踢了踢地上的麻袋，里面的母虫已经不再蠕动。韩三笑继续道：“这玩意昨夜突然发狂，差点咬穿三层牛皮。”
苏清欢用银簪挑起一点黑膏道：“蜂蜡混了曼陀罗...用来安抚血蛭的。”她突然皱眉，道：“但多了味药...是赤堇砂？”
韩三笑眯起独眼道：“藏锋山庄的特产，看来南宫家确实掺和进来了。”这时他忽然按住刀柄，道：“有人来了。”
雾中传来铃铛声，一个商队缓缓走近，十几匹矮脚马驮着茶叶和丝绸。领队的是个独臂老者，脖颈纹着五湖盟的浪花标记。商队最后跟着辆囚车，里面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手腕上戴着惊鸿阁的镣铐。
商队经过时，燕昭听见护卫嘀咕：“又抓了个发狂的弟子，这个居然咬断了同伴的喉咙...”
囚车经过处，路面留下暗红的痕迹。苏清欢突然抓住燕昭的手腕，那囚犯抬头瞬间，他们看清了他的脸：右半边还算正常，左半边已经布满蛛网状的青纹，嘴角裂到耳根，露出狼犬般的尖牙。
“不是普通血蛭。”苏清欢的指甲掐进燕昭的皮肉，“师兄的预言成真了...虫剑术第二阶段...”
韩三笑突然拔出八卦刀，刀光如雪，斩断了一缕飘到眼前的雾丝，那根本不是雾气，而是无数细如发丝的白色小虫组成的虫雾！被斩断的虫丝落地即燃，发出刺鼻的硫磺味。
总镖头脸色铁青，道：“是噬心瘴，二十年前血剑之祸时出现过...我们得绕路。”
他们离开官道，钻进一片桑树林。韩三笑在前引路，每走百步就用刀柄在树干上敲出特定节奏。偶尔会有相同的节奏从林深处回应，像是某种暗号。
燕昭问道：“这是龙虎镖局的联络方式？”
韩三笑摸了摸缺指的右手，道：“是守墓人的《安魂曲》，这片林子底下埋着三百具尸体，都是当年围剿血剑魔君时死的。”他突然停下，刀尖指向一棵老桑树，树干上钉着个稻草人，穿着惊鸿阁的服饰，心口位置插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苏清欢取下匕首，刃身上刻着“程天罡”三个小字。她不解道：“惊鸿阁主的随身匕首...怎么会...”
韩三笑环顾四周，道：“这是警告，看来惊鸿阁内部也分阵营。”他忽然压低声音，继续道：“前面就是断鸿古道，直通惊鸿阁后山，但那里有...”
一声剑啸打断了他的话，燕昭的轻絮剑已出鞘三寸，剑身嗡嗡震颤，这是遇到同源剑气时的共鸣反应！
“趴下！”
两道剑光如闪电般劈开雾气，燕昭抱着苏清欢滚向右侧，原先站立的地面出现两道深沟，落叶在沟中瞬间化为齑粉。韩三笑的八卦刀堪堪架住第三道剑光，金铁交鸣声震得桑叶簌簌落下。
“燕双飞！”燕昭认出了这招惊鸿阁的招牌剑法。但使剑之人却与剑谱记载大相径庭，只见两个穿白衣的剑客从雾中走出，每人都持双剑，招式一模一样，仿佛镜中倒影。更诡异的是他们的眼睛没有瞳仁，整个眼球呈现出浑浊的乳白色。
苏清欢的焦尾琴已经横在胸前，她拨动《清心普善咒》的第一个音符，却见那两个剑客突然同步捂住耳朵，七窍流出黑血。琴音戛然而止，琴弦全部崩断，像被无形的利刃齐齐割断。
“小心！他们的剑气能共鸣！”燕昭挥剑迎上。轻絮剑与对方的第一把剑相触时，他立刻感到不对劲，那剑上传来的不是反震力，而是一种诡异的吸力，仿佛要把他的内力抽干。第二把剑趁机刺向他肋下，被天蚕金丝甲挡住，但冲击力仍让他连退三步。
韩三笑的情况更糟，八卦刀以沉稳著称，此刻却被双剑客的快攻逼得节节败退。总镖头右臂的衣袖已经裂开，露出蔓延到肘部的青纹。他喘着粗气喊道：“他们不是活人！惊鸿阁的剑侍早该死了！”
燕昭突然变招，他想起祖师堂密室墙上的《断鸿剑谱》残卷，模仿其中记载的锯齿状运剑轨迹。轻絮剑在空中划出之字形，果然打乱了双剑客的节奏。但对方很快适应，四把剑组成密不透风的网，将燕昭逼到一棵老桑树下。
“铮——”
苏清欢拨动了唯一没断的那根低音弦，不成调的轰鸣让双剑客动作一滞。燕昭抓住机会，剑锋刺入右侧剑客的咽喉，没有血，只有黑色粉末喷涌而出。那剑客却恍若未觉，反手一剑劈向燕昭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带着泰山压顶之势砸在双剑客之间。轰然巨响中，地面龟裂开来，气浪将燕昭掀飞出去。他勉强稳住身形，看见烟尘中立着个铁塔般的汉子，肩扛一柄四尺长的无锋重剑。
韩三笑惊呼，道：“铁无锋！你还没死？”
来人转过身，这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满脸风霜之色，左眉骨到鼻梁有道狰狞的疤痕。他的重剑通体黝黑，剑身足有巴掌宽，没有开刃，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铁无锋道：“惊鸿阁已成鬼域，你们去送死吗？”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磨石相互摩擦，他的目光扫过燕昭的轻絮剑，接着道：“流云剑宗的小子...陆九渊派你来的？”
双剑客已经从地上爬起，四把剑同时刺向铁无锋的后心。铁塔般的汉子头也不回，重剑向后一扫，没有招式，纯粹的力量。精钢打造的剑身与四把剑相撞，爆出一串火花。双剑客的武器齐齐折断，人也倒飞出去，撞断三棵桑树才停下。
韩三笑喃喃道：“玄山重剑...铁剑门的镇派之宝...”
铁无锋大步走向倒地的剑客，他掐住一人的脖子提起，撕开衣领，右耳后果然寄生着血蛭，但已经变异成双头形态，两个口器一左一右扎进宿主颈椎。铁无锋冷哼一声，拇指按在血蛭中央，那虫子立刻爆裂开来，溅出的不是血，而是银色液体。
铁无锋甩掉手上的液体，道：“第二阶段，再有七天，整个云州都会变成活地狱。”
苏清欢突然冲到另一个剑客身边，那人的白衣在挣扎中敞开，露出胸膛，上面纹着百草堂的徽记！她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已经变色的经络，道：“是白师兄的...病人...师兄用银针标记过穴位...”
铁无锋的重剑突然抵住苏清欢咽喉，道：“百草堂的人？白若瑜那小子在哪？”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危险。
“你也认识我师兄？”苏清欢毫不退缩地仰起脸。
重剑稍稍移开，铁无锋从怀中掏出个铁壶灌了口酒道：“三年前他救过我的命。”酒气中混着某种药香。铁无锋沉声道：“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去惊鸿阁？”
燕昭简要说明了来意，当提到“断鸿剑谱”时，铁无锋的瞳孔骤然收缩；说到“血蛭寄生”时，他捏碎了铁壶；而听到“藏锋山庄火漆”时，这铁塔般的汉子竟微微发抖。
铁无锋踢了踢地上的剑客尸体，道：“南宫家...果然参与了...二十年前的血剑之祸，就是他们......。”
一阵笛声突然从林外传来，诡异的旋律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正是《采菱曲》的变调！地上的剑客尸体猛地抽搐起来，断骨刺破皮肉，像提线木偶般站起。更可怕的是，桑林深处的土地开始翻动，一只只腐烂的手破土而出...
苏清欢抱紧焦尾琴，道：“母虫召唤！有人在控制所有血蛭宿主！”
铁无锋的重剑横扫，将三具刚爬出的腐尸拦腰斩断道：“跟我来！我知道条密道！”
他们跟着铁塔汉子冲向桑林深处，身后的土地不断隆起，越来越多的行尸加入追击。韩三笑边跑边向后方撒出铁蒺藜，但那些东西对死人毫无作用。苏清欢的断弦琴竟也随着笛声震颤，发出痛苦的嗡鸣。
铁无锋指向一棵巨大的枯桑道：“前面！”树干中空，里面是向下的石阶。燕昭最后一个跳进去，顺手带上了树洞口的铁门。门刚合拢，外面就传来密集的撞击声，铁门很快凸出一个个拳印。
石阶通向一个天然溶洞，洞顶垂下的钟乳石滴着水，在幽绿的光线下像无数悬剑。铁无锋点燃墙上的火把，火光惊起了栖息在暗处的蝙蝠。
“这是...”
“二十年前的血战密道。”铁无锋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当年四大剑派围攻血剑魔君，死了三百多人，血把整片桑林都染红了。”他抚摸着重剑上的缺口，道：“玄山剑就是在这一战中折断的。”
燕昭这才注意到，所谓的重剑其实是两截断剑重新锻接而成，接缝处还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纹路。苏清欢却盯着洞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剑痕，有些还嵌着锈蚀的暗器。
“这些剑痕...”
铁无锋冷笑，道：“是《断鸿剑阵》的轨迹，当年四大掌门联手施展，才勉强重创血剑魔君。”他突然挥剑砍向某处岩壁，碎石崩落处露出个暗格，里面躺着半卷竹简，道：“果然还在。”
竹简上记载的正是《断鸿剑谱》的另一部分，燕昭接过细看，发现这部分讲的是如何将剑气注入血蛭，通过虫群组成剑阵。最后一行字迹潦草：“剑魄归位日，血海重生时”。
“剑魄是什么？”燕昭问。
铁无锋没有回答，他正盯着苏清欢。她颈间的青纹已经蔓延到下巴，在幽绿的火光下像活物般蠕动。他突然抓住苏清欢的手腕，道：“你中的不是普通血蛭毒，白若瑜给你种了'青蚨引'？”
苏清欢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道师门秘术？”
洞外突然传来巨响，铁门被撞开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拖地声越来越近。铁无锋迅速合上暗格道：“没时间解释了，这密道通到惊鸿阁的剑冢，你们要找的答案在那里。”
韩三笑问道：“你呢？”
铁无锋咧嘴一笑，疤痕在火光下格外狰狞，道：“我去会会吹笛人。”他拍了拍重剑，道：“二十年旧账该算算了。”
燕昭刚要说话，苏清欢突然按住他的手道：“听！”
笛声变了调子，不再是《采菱曲》，而是一支更古老、更诡异的旋律。洞壁上的剑痕竟随着音调微微发光，那些嵌在石中的暗器也开始震颤，仿佛要破壁而出。
铁无锋的脸色变得惨白，道：“剑鸣...谷应...，是'血剑招魂'！有人要唤醒剑冢里的...”
整条密道突然剧烈震动，钟乳石纷纷断裂，砸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铁无锋推着他们冲向密道深处道：“快走！剑冢最下层有口寒潭，能暂时压制血蛭！”
身后传来行尸的嘶吼和兵器碰撞声，燕昭拉着苏清欢在摇晃的隧道中狂奔，韩三笑持刀断后。转过第三个弯时，前方突然出现亮光，不是火光，而是青白色的冷光。
铁无锋大喊，道：“到了！跳下去！”
他们冲出洞口，眼前是个巨大的天坑。四壁插满断剑，中央是口泛着幽蓝光芒的寒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潭边跪着十二具身披惊鸿阁服饰的干尸，每人手中都捧着个青铜匣子。
燕昭回头想拉铁无锋，却看见这铁塔汉子转身迎向追兵。重剑挥出的弧光将最先冲出的三个行尸拦腰斩断，但更多的行尸如潮水般涌来。
“记住！剑魄在...”铁无锋的声音淹没在厮杀声中。
一块坠落的巨石隔断了视线，燕昭抱着苏清欢跳向寒潭，刺骨的潭水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下沉过程中，他恍惚看见潭底沉着个巨大的黑影，像是柄十丈长的巨剑，剑身上缠满了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