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无名之辈

陆遇春找的藏身处十分隐秘,洞口完全被杂草遮住,若不扒开来看,绝对发现不了这里有个山洞。

两人进去后,众人纷纷围上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刘东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们今日方知什么叫大恩不言谢。

陆遇春道:“谁那里有吃的,快拿来给大福。”

不管镖师还是趟子手,都习惯在身上带些干粮,一番恶斗有的已经遗失,没掉落的纷纷取出捧到刘东流面前,有人不忘递来水壶。

刘东流往嘴里塞了块肉干,见众人身上都做了草草包扎,问道:“大伙伤势如何?”

众人齐齐摇头,“不碍事,死不了。”

陆遇春道:“这时候就别逞强了。”把各人伤势跟刘东流简单说了一下。

有三位镖师和两名趟子手伤的很重,就连何镖头左腿都被刺出个窟窿,是替陆遇春挡了一剑。

正如陆遇春所说,这种情况根本跑不快,还不如躲在这里,然而众人也知道一直躲着不是办法,敌人只要有足够耐心,早晚能找到。

刘东流道:“都别担心,等我缓一缓就去跟他们周旋,他们若敢分开找人,就有机会叫他们有来无回。”

本来是想安抚一下,说完才感觉这话有点人前显圣,岔开话题道:“好在大伙都没受什么致命的伤,也都没伤到根本,回去修养一阵便能恢复如初。”

何镖头道:“可惜王顺不行了,恐怕活不过今晚。”想起王顺昨夜和今日两次救命之恩,脸色黯淡下来,其他人也都黯然不语。

刘东流一时忽略了这人,何镖头一提才想起,这次能救众人脱身,王顺名副其实立了大功,问道:“他在哪里?”

跟着众人向里走出三十余米,拐了个弯,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一个十米见方的空间,靠里燃着一个小小火堆,怕火光透出被敌人发觉,没敢烧的太旺,只是勉强能够照明。

王顺躺在地上,贯穿胸腹的那把长剑还插在身上没敢拔出,大约因为太疼,呼吸有些粗重。

他看见刘东流,竟然还不忘挤出一个难看笑脸,叫了一声,“大福哥。”

刘东流心情有些复杂,当时是他决定用王顺的命搏众人一线生路,不过就算不这么做,王顺也得由他来救,何况就算当时救下,最后难免还是要跟众人一起送命,所以其实没多少愧疚,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

刘东流不知该说点什么,沉默片刻才道:“以后若再想立功,也要量力而行。”

王顺难看笑脸仍旧挂在脸上,说道:“大福哥,不用骗我,我知道我活不成了,还有什么以后。”

他喘息两下,又道:“大福哥说错了,我当时想的其实不是立功,是觉得今日反正难逃一死,这辈子总得做回爷们,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时就是奔着送死去的,不过心里也确实存了那么一点点念想,要是老天爷开眼,能用我这条命换大伙活下来,哪怕只是换你活下来,也值了。”

刘东流身体微微僵硬。

王顺说了几句话,剧烈咳嗽起来,像是怕动静太大把敌人引来,极力忍耐,一张脸憋得通红,最后吐出一口血沫,这才好受了些,似乎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咽气,露出害怕神色,不过只是一刹,那张难看笑脸便又重新挂回脸上。

他看向陆遇春,虚弱道:“少镖头,我这就要死了,总算有胆气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一直看不上我,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合你心意?”

陆遇春不想在他快死的时候说谎骗他,却也不想在他快死的时候说出真话,半晌才别过脸道:“你做的很好。”

王顺咧嘴一笑,“你不肯说。”

他瞪着眼怔怔出神,许久才又说道:“我小时候爹娘都在,我爹给一位官老爷种地,虽然挣钱不多,有时候吃不上饭,可那时我很快活,我爹那人脾气倔得很,也硬气的很,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人,还是人家就想看他服软,说他种的地收成不好,让他赔钱,不赔钱就打死,我家哪来的钱?人家又说磕头也行,磕一个就抵一个铜钱,他就是不磕,直到真被活活打死,也没跟人家下跪,当时我就在一边看着,那时候六岁还是七岁,记不清了。”

在场的人跟他都不太亲近,就更不知道他的过往,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

王顺还在咧着嘴笑,“我爹死了,他们又跟我娘要钱,说不给钱就把她卖到窑子去,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窑子,就记着第二天一睁眼,我娘就挂在房梁上,还记着头天晚上睡着之前她跟我说的话,她说我爹常念叨一句男儿膝下有黄金,说这话不假,可我爹狗屁不懂,她说你得跪,跪下才有黄金,不跪哪来的黄金,还得会冲人笑,会说好听话,光知道闷头干活卖力气没用,我娘这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众人沉默不语,山洞里只能听见王顺一个人的声音。

“后来我奶奶哭瞎了眼,他们就把我俩送到城里,让我们乞讨还钱,我给人家磕头,冲人家笑,说些吉利话,果然人家就会给钱,那年碰上总镖头,总镖头心善,让我过了十六岁去镖局找他,我就去了,一开始当杂役,因为听二少爷的话,才不到两年他就帮我当上了趟子手,我就觉得我娘说的真对。”

“说心里话,我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其实不在乎,一门心思挣钱是想让我奶奶过上好日子,她一辈子都没过过好日子,咱们镖局的趟子手挣钱不少,可她一直不舍得花,我也知道为什么,她是想等钱攒的足够多,我就不用再给人磕头学狗叫了,可她越是不舍得花,我就越想挣钱,直到挣的她觉得够多舍得花为止。”

他那张难看笑脸不变,只是除了习惯性的谄媚讨好,多了几分自嘲意味。

“越长越大,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那一套很不要脸,可也正是因为越长越大,才更知道那一套别人是真喜欢。”

顿了顿道:“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向陆遇春,“可是少镖头,我明明在你面前已经改了,你为什么还是看不上我?”

陆遇春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等了半天,见陆遇春不说话,嘴角又咧开了些,“算了,不说就不说,反正也要死了,知道也没什么用。”

他忽然看向刘东流,“大福哥,对不住,我这就跟大伙说清昨……”

刘东流攥住他的手,岔开话题道:“那个官老爷叫什么名字?”

王顺一愣,然后又咧开嘴笑,“官老爷哪有闲工夫找我家的麻烦,是他府上的一个管事,不知道叫啥,只知道姓郑。”

刘东流嗯了一声。

王顺呼吸越来越弱,难看笑脸中带上几分讨好,说道:“少镖头,最后能不能求你个事,这两年我奶奶攒的钱不少,不用接济,就是能不能帮我照应着点,别让别人欺负她,也别让她知道我死了,她是个瞎子,只要你不说她就不知道。”

想了想又道:“要是实在瞒不住,麻烦少镖头跟她说,王顺下辈子不给她当孙子了。”

陆遇春眼眶泛红,这么说老人恐怕会更伤心。

王顺呼吸突然急促,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断续道:“其实是我……下辈子不想再当人了。”

他那张难看笑脸终于消失,咽下最后一口气,语声含糊不清。

“实在是当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