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们那次在小餐馆见面后,威廉遭遇了两件事,我很快会讲到。

且让我先简述一下他的婚史:

我,露西。

我在芝加哥市郊上大学,威廉担任我大二时生物课的助教,他是研究生,我们因此而相识。他比我年长七岁,当然,现在仍是。

我的家境异常贫寒。说到我就不能不提这一点,这非我所愿,但事实如此。我来自伊利诺伊州中部,我们家的房子小极了——在搬入那间斗室前,我们在车库住到我十一岁为止。住在车库时,我们用一个简易的马桶,但那马桶时常坏掉,令我的父亲气恼。还有个旱厕,我们必须穿过一片田野才可到达。我的母亲曾给我讲过一则故事,说有个男的被人砍了头,他的头被放在某个旱厕里。这故事让我吓破胆,每次掀开那旱厕的马桶盖,我总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球。我会经常趁四下无人时去田里上厕所,尽管在冬天这样做更难一点。我们还有一个便盆。

我们的住所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和大豆田。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那时我们的父母都健在。但发生了天大的丑事,先是在车库,后来又在那间斗室。我写过一些发生在那个家里的事,我不大想再赘述。但我们那时真的穷得可怜。所以我要讲的只有下面这段往事:我在十七岁时获得全额奖学金,可以去芝加哥市郊的那所大学上学,我家里的人顶多念到高中。我的辅导员开车送我去学校,她叫纳什太太。八月末的一个周六上午十点,她来接我。

前一晚我问母亲,我该带些什么东西,她说:“我才不管你带什么东西呢。”所以最后,我拿了两个在厨房水池下面找到的购物纸袋,然后又从父亲的卡车里拿了一个盒子,我把我仅有的几件衣服放进纸袋和盒子里。翌日早晨,我的母亲在九点半驱车离去,我追着跑到屋外长长的泥土车道上,我大喊:“妈!妈咪!”但她转上公路驶走了,那路口有块手绘的牌子,写着:裁缝改衣。我的哥哥和姐姐不在家,我不记得他们人在哪里。快到十点,当我动身朝门口走去时,我的父亲发话:“需要的东西都带齐了吗,露西?”我看着他,他的眼中噙着泪水,我说:“带齐了,爸爸。”其实我并不知道上大学需要带什么。父亲拥抱了我,他说:“我想我还是留在屋里吧。”我理解,我说:“好的,我去外面等。”我带着装了仅有的一点衣服的纸袋和盒子,站在屋外的车道上,直至纳什太太的车朝我驶来。

从我坐进纳什太太的车的那刻起,我的人生改变了!噢,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后我认识了威廉。

我要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我仍非常胆怯。我想必定是因为年少时的境遇,而且我很容易感到害怕。例如,几乎每晚,当太阳下山时,我仍感到害怕。或是有时,我会突然觉得提心吊胆,仿佛会有什么可怕的事降临在我头上。不过当我初遇威廉时,我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只是觉得——噢,我大概觉得我的个性就是如此。

可当我在准备与威廉离婚之时,我去看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她亲切和善,第一次就诊时,她问了我若干问题,我一一回答,当时她把眼镜向上推至头顶,跟我讲了一个名词,指称我的问题所在:“露西——你有十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句话对我起了一定疗效。我的意思是,有时给东西定名能有所帮助。

我在两个女儿即将去外地上大学之际与威廉分开。我成了作家。我指的是,虽然我一直坚持写作,但我终于开始有书出版——之前我出版过一本书——但我开始有更多的书出版,我想说的是这个。

乔安妮。

我们的婚姻结束后,大约过了一年,威廉娶了一个和他曾有六年私情的女人。可能不止六年,我不清楚。这个女人叫乔安妮,是我和威廉自大学以来共同的朋友。她外表看起来与我正相反,我指的是,她个子高,有一头黝黑的长发,她性格文静。与威廉结婚后,她变得满腹怨恨,他没想到会那样,(以下是他最近告诉我的)因为她觉得,为了当他的情人——不过,情人一词是我现下采用的说法,他们俩谁都不用这个词——她牺牲了自己的生育机会,所以在他们过了新婚蜜月期后,她对威廉和我所生的两个女儿——尽管乔安妮是看着她们长大的——仍总心存芥蒂。他讨厌跟乔安妮去见婚姻辅导员。他认为那位女辅导员聪明睿智,他认为乔安妮不是特别聪明睿智,但之前他并未意识到,直到置身于那间办公室,里面摆着暗淡无光、带灰色靠垫的沙发,那女人坐在他们对面的转椅上,屋内没有自然光,唯一的窗户上糊了一张宣纸,不让光从窗子对着的天井照进来,直至去了那里他才悟出这一点,乔安妮头脑平庸,那么多年来他之所以被她吸引,纯粹由于她不是他的妻子——露西——我。

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八周辅导。“你只想要你得不到的东西。”在他们共度的最后一晚,乔安妮平静地对他说,而他——照我的想象,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一言不发。这段婚姻维持了七年。

我恨她。乔安妮。我恨她。

埃丝特尔。

他的第三次婚姻娶了一个温柔体贴(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虽然他们相识时,他反复告诉她,他不想再添子女,但他还是和她生了一个孩子。当埃丝特尔告知他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她说:“你大可先做结扎的。”他忘不了那句话。他可以,而他没有。他意识到她是故意怀孕的,于是他立刻去做了结扎——没告诉埃丝特尔。等那小女孩出生后,他发现老来得子的结果是:他爱她。他非常爱她,一看到她,尤其是幼年时的她,几乎每每令他想起他与我所生的两个女儿,后来,当她渐渐长大后,这种心情越发强烈,当他听说有两个家庭的男人——他把自己算在其中——会花更多时间陪年纪较小的孩子,年长的孩子会对年纪较小的孩子怀恨在心之类的,他总暗自觉得,哦,我不是那样。因为他的女儿,他和埃丝特尔的女儿布里奇特,令他不时情难自抑,从内心深处对他的另外两个女儿涌出一股怀旧带来的爱,这两个女儿现在已三十好几。

白天和埃丝特尔通电话时,他有几次喊她“露西”,埃丝特尔总是哈哈一笑,不以为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