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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沪东大学时,天边已悄然绘上了一抹温柔的晚霞,状似咸蛋黄的太阳挂在天际,为校园内的每个角落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橘黄色纱衣。校园里的学生稀稀拉拉,可能是赶着去吃饭,每个人的步伐都迈得很急。这样的场景,不禁让人遐想,是否太阳落山后,人类真的就失去了继续奋斗的动力,这或许是深植于我们基因中的某种古老节律。这份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揣测起那些行色匆匆的学生,是否也和我一样,正被某种原始的需求所驱使。
陈爝是个行动派,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实施,在旁人眼中可能是优点,但苦了陪在他身边的我。但如果我要就此抱怨的话,陈爝一定会推卸责任,毕竟耿书明找的人是我。
当我们终于抵达历史学院那座古朴而庄严的大楼前,陈爝没有片刻犹豫,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不一会儿,楼道里便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出现在我们视线中。这位女士留着短发,脸上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还没跑到门口就冲着陈爝挥手。陈爝也迎着她走过去。
“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有事耽误了。”女士对陈爝说完,把脸转向我笑着说,“这位一定是韩晋老师了吧!您好,我叫徐超,是沪大考古系的讲师。”
“您好,我叫韩晋。”我也回以微笑。
徐超与陈爝是旧识,但至于怎么认识的,陈爝也没多说。不过我还记得沪东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的院长齐博裕曾经邀请过陈爝,在镜狱岛那件事[1]1后,陈爝还是婉拒了邀请。最终他还是不愿意回到大学任教。我一直认为他有“心病”,这个“心病”就是在美国时种下的。至于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职期间发生了什么,何以突然间被解聘回国,对于这件事,他一直三缄其口,从不谈论。这是陈爝内心深处的秘密。
“今天什么风把陈教授吹来了?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挺惊讶呢!”徐超说话时语速极快,很容易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据说有些极为聪明的人便是如此,脑筋快嘴也快。
“我们这次来,是想知道一些高谦平教授的事。您曾经是他的助教对吧?”
听陈爝这么一说,徐超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是的。”
过了好久,她才缓缓挤出这两个字。看来她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那您对高谦平教授的研究有没有印象?”陈爝说完前半句,故意顿了一顿,见徐超没有反应,又提示了一句,“关于虫国与虫落氏的研究。”
此言一出,徐超的面部表情变得更紧张了,同时还带着一丝惊愕,或许是没想到陈爝何以知晓这件事。她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后,才对我们说道:“两位随我去办公室说吧。”
我们俩跟随她,脚步轻轻地踏上了三楼,在楼梯拐角处第一间就是徐超的办公室。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说一句话,气氛略显尴尬。
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特有的书香气息扑面而来,也许是拉着厚窗帘的缘故,办公室很暗。我尽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份昏暗,隐约间,墙上挂着一幅古朴的书法作品,墨色浓淡相宜,字迹苍劲有力,却因光线不足而无法细辨其上所题之字。进门的右手边是一排书架,书籍被精心或随意地排列着,横竖交错间,透露出主人的独特品位与广泛涉猎。办公室的地上和桌上也堆满了书籍,其中有最新出版的学术著作,也有线装古籍,总之很符合我们对考古学家的印象。进屋后,徐超并没有选择拉开窗帘,让暮光照亮房间,而是打开了房间的顶灯。
办公室被点亮后,墙上那幅书法的字迹也登时清晰起来,题是“囊萤映雪”四个大字,落款者是高谦平教授。
“两位要喝点什么?”问完后,徐超自己笑了一声,“我这里也没什么,只有矿泉水。”
“矿泉水很好,感谢!”陈爝找了张靠近书桌的椅子坐下。
徐超递给我们一人一瓶矿泉水。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书架,其中有几本讲中国古代巫术和少数民族民俗的书籍很吸引我。感觉学者的书架上总有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好书。
“徐老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这次来呢,是怀疑高谦平教授的意外和他的研究有关。但是,这只是我们的猜想,并没有证据,所以想听听身为高谦平教授助教的您的想法。”陈爝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来意。
徐超背向我们,单手扶着书桌,半天没有讲话。
我们自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陈教授,你是研究数学的,应该更知道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这个道理。任何定理都要证明为真才会成立,证明的过程是很重要的,而不是说一拍脑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怀疑高教授的死和他的研究有关,但仅仅是猜想?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您看,我不是来找您‘求证’了么?”陈爝回答道。
“是不是汪敬贤叫你来的?”徐超转过身,一改之前的和善,脸上隐隐现出怒容。
“喔?为什么这么说?”陈爝好奇地问道。
徐超用手扶着额头,长叹一声道:“为什么他们不肯相信这一切只是高教授的幻想?为什么他们总要锲而不舍地追问呢?难道仅仅凭借一个石像就断定虫国的存在?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执着!耿道成如此,汪敬贤也是如此。”
“耿道成的事您也听说了?难道您真的相信他是在偏远山村里被强盗随机杀死的?”
“难道不是吗?难道警方的调查会有错?”
“事实是警方赶到案发现场时,现场已经被村民严重破坏了!”陈爝朗声说道,“根据某位刀岗村村民提供的线索,村民最早发现现场时,神木庙的大门是从内用门闩闩住的。愤怒的村民将大门撞开后,发现现场呈‘密室’状态,便认为是因为神明降罪杀死了耿道成教授。在警方赶来调查时,他们也不知什么原因,集体噤声,没有把门闩的事告知在场的侦查员,从而影响了警方的判断!”
“密室状态?”徐超说话时,嘴唇还在哆嗦。
她表现得很害怕。可我和陈爝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密室状态,就是案发现场在一个封闭空间之内,门窗都从内反锁。据我所知,刀岗村的神木庙只有一扇天窗,四面都是用实木组成的墙壁,圆木与圆木之间,仅有一条很细的缝隙。这条缝隙细到什么程度,纸片塞不进去,刀片勉强可以插入,但同时也会损坏木头。木屋的外立面都经过全面的检查,完全没有发现损坏的痕迹。整个木屋也只有一扇木门,可惜这扇木门却从内反锁,屋子里面,有一具被子弹贯穿大脑的尸体。现场这种状况,你还认为是强盗所为吗?”
面对陈爝的疑问,徐超没有作声。
“高谦平教授的车祸我也会继续调查。如果高教授的死也有疑点,结合耿教授在刀岗村神木庙发生的案件,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有某种力量在猎杀发掘滇南虫国的学者们。有人不希望滇南虫国的遗迹重见天日。”
“人没有这种力量。”徐超终于开口了。但她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你说什么?”
看来陈爝和我一样。
“没什么……”她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遇到过什么怪事?没关系,可以告诉我们。毕竟这种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倒也不是什么狂言。这些年来,我和陈爝遇到过不少灵异事件,查到最后都是人在捣鬼。不论怎样的事件,我都有信心能够帮到她。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徐超苦笑道,“难道不是吗?因为你们所谓的信仰是科学啊!任何事件,哪怕再牵强,你们都会用‘科学’去解释。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是切身体会过那种‘恐怖’的人。”
“恐怖?”我警觉地竖起耳朵,希望她能再多说一点。
可是徐超令我失望了。
“你们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总之,我不希望再有人执着于滇南虫国的研究和发掘,这件事就是高教授的幻想,它从未在我们的历史中存在过。”
“考古学家就这么容易放弃吗?或许滇南虫国遗迹是下一个三星堆也未可知啊。”
陈爝知道一个“新发现”对于学者来说多么重要。
“陈教授,你可别用激将法激我,我非常尊敬高谦平教授的学术生涯以及他的为人,但我并不认同他关于虫国的研究。对此我不想多谈。所以,如果你们妄图从我这里打听到关于高谦平教授与虫国的故事,恐怕今天是白跑一趟了,我什么都不会讲的。”
徐超的言外之意就是让我们赶紧离开。
“完全理解。”陈爝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如果有问题我们会再来的。”
实际上,我起初并没有认为高谦平教授的意外与耿道成教授的枪击案有什么关系,但从徐超反常的表现来看,她显然知道点什么。她的行为使我觉得整件事越发扑朔迷离。
临走时我们带走了矿泉水,并感谢了徐超老师。但她似乎不在状态,只是呆呆地点头应和,整个人像是神游物外一般。
出了历史学院的大门,我立刻向陈爝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我觉得徐超有事瞒着我们。”
“可以啊韩晋,智商有进步,徐老师如此不明显的表现,竟然被你一眼看穿。”
虽说陈爝在表扬我的观察力,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言语中还带有一丝嘲讽。
我接着说道:“不然她为什么表现得这样排斥呢?而且她似乎对耿道成和汪敬贤都颇有微词,假设滇南虫国的研究是无稽之谈,那她又为何对他们两个这么愤怒呢?就好像他们窃取了高谦平教授的学术成果一样。”
办公室墙上还挂着高谦平教授的手笔,我认为徐超对他一定是心怀崇敬的。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陈爝露出了笑容。
“啊?”我不懂哪里有趣。
“徐超并不是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她显然在害怕什么。”
“是她口中的‘恐怖’事件吗?”
“也许吧。”
陈爝的回答模棱两可。
“还是有人在威胁她?所谓灵异事件只是她的托词?”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戴着墨镜的黑衣人,用枪顶住徐超的脑袋,威胁她不能把高教授的秘密告诉任何人的画面。我摇了摇头,想把这种不切实际且可笑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最近黑帮电影看多了,脑袋都出了点问题。
“威胁不威胁,我不知道,或许也未必是人为的因素。”
“不是人为,难道……她真的遇到了灵异事件?”
“好啦,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还是没有答案。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一个与高谦平教授有过密切交往的人才行。”
“他的助教都不愿意透露意外的细节,还有谁愿意呢?”
“还有一个人。”陈爝故作神秘地说。
“谁啊?”我忙追问。
“高谦平教授的夫人。”
[1] 详见《镜狱岛事件》(新星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