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二百块钱的“巨款”,秦奋的生活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是那个穿着蓝色工装、在临时库房和机修车间之间奔波忙碌的学徒工,依旧是那个埋首于图纸和计算,与油污和铁屑为伴的技术攻关小组组长。
那笔钱,被他小心地锁在宿舍的铁皮箱子里,像是一颗定心丸,也像是一个秘密的种子。除了答应小组几位师傅的那顿“庆功饭”,他并没有声张,更没有像许多人猜测的那样去买手表、买自行车,或者去国营饭店大吃大喝。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于如何花费这笔意外之财,而是被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所吸引。
自从来历不明的财富帝国系统降临,再到修复磨床项目的启动,直至这笔奖金的到手,秦奋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看似按部就班、一切由计划调配的时代,存在着巨大的信息差和效率鸿沟。
系统赋予了他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视野,让他能够轻易地发现问题、提出解决方案。但将方案付诸实施的过程,却处处受到现实条件的掣肘。资金的审批、材料的采购、设备的限制、人员的观念……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因为体制的僵化或资源的匮乏而卡壳。
就拿正在进行的磨床修复项目来说,虽然有李副厂长特批的资金和各部门的“绿灯”,但实际操作中,依然困难重重。一套进口的高精度过滤器,采购申请打上去半个月还没回音,几颗特殊规格的耐磨螺栓,仓库里没有,外协厂家又排不上队,甚至连测试静压系统需要的高粘度指数液压油,供销科都说最近没计划、弄不到……
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问题,却实实在在地拖慢了整个项目的进度。老杨他们几个老师傅经验丰富,动手能力强,但在这些硬性资源的短缺面前,也只能望洋兴叹,干着急没办法。
“唉,要是能像变戏法一样,把这些东西都变出来就好了!”小李不止一次地抱怨。
“想得美!这都是国家计划调拨的东西,哪能说有就有?”老杨敲了敲烟袋锅,“慢慢等吧,急也没用。”
秦奋默然不语,心中却波澜起伏。
他知道,这些东西并非真的“没有”。在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和社会网络中,总有一些角落,因为各种原因,或积压、或闲置、或流通于非官方的渠道。关键在于,你是否知道它们在哪里,以及,你是否有办法、有胆量去获取它们。
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虽然已经吹起,但计划经济的烙印依然深刻。商品流通的主要渠道是国营供销系统,私人间的交易,尤其是涉及生产资料的交易,往往被视为投机倒把,是政策严厉打击的对象。那条红线,清晰而严峻,轻易触碰不得。
但是,巨大的需求和低下的效率之间,必然会催生出灰色的地带。一些胆子大的、路子野的人,早已开始利用信息差和人脉关系,在政策的边缘游走,进行着各种半公开或地下的串换、协作、调剂。
秦奋从系统那里获得的,不仅仅是技术知识,还有对这个时代经济运行规律的深刻洞察。他知道,这种“边缘试探”,既是风险,也是机遇。
他手里现在有钱了。二百块的奖金,加上系统初始赠送的几百块财富点兑换的现金,总共大约有五百多块。这笔钱,在普通工人眼里是巨款,但要撬动什么大项目显然不够。可是,如果用在刀刃上,用来打通一些关节,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呢?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像藤蔓一样在秦奋心里疯长。
他开始留心观察。
他发现,工厂内部其实也存在着一个非正式的“交换市场”。比如机修车间缺某种型号的轴承,可能会用自己富余的某种钢材,去跟工具车间换。电工班需要几米特殊的电缆,可能会帮仓库保管员修修家里的收音机来“换人情”。这种基于互惠和人情的交换,虽然效率不高,范围有限,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计划体制的不足。
他还发现,一些消息灵通的老师傅,似乎总有办法搞到一些市面上紧俏的东西。比如某个牌子的香烟,某种进口的电子表零件,甚至是一些国营商店里排队都买不到的布料。他们通常不会明说来源,只是神秘地笑笑,或者含糊地说是朋友帮忙。
秦奋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网络。而他,凭借着超前的知识和一定的启动资金,或许可以尝试着,去触碰这个网络的边缘。
机会很快就来了。
磨床静压轴承系统需要一个高压稳定的油源,核心部件是一个小型的齿轮泵和配套的溢流阀。攻关小组原本计划使用厂里现有的备件,但找遍了仓库,合适的型号要么没有,要么就是些性能不稳定的旧货。重新向上级申请采购新的进口件,周期漫长不说,价格也极其昂贵,很可能超出本就紧张的预算。
刘师傅为此愁眉不展,“这个油泵要是解决不了,后面的静压测试都没法进行。总不能真拿个旧泵凑合吧?万一压力不稳,把咱们辛辛苦苦加工好的轴瓦给磨坏了,那损失就大了!”
秦奋看着图纸上对油泵性能的要求,心中一动。他记得系统资料库里提到过,国内有几家专业液压件厂,在七十年代末期曾经仿制过类似规格的精密齿轮泵,虽然整体性能比不上进口货,但经过筛选和调试,应该能满足这次磨床修复的需求。问题是,这些产品当时产量就不大,而且多是定向供应给重点军工或科研单位,市面上几乎见不到。红星厂这种地方国营企业,按正常渠道根本申请不到。
但是,会不会有计划外的产品,或者因为各种原因富余出来的产品,流落在某些单位或个人手里呢?
秦奋决定冒一次险。
这天下午,他借口去市里的图书馆查资料,离开了工厂。但他并没有去图书馆,而是拐进了市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工业区。这里聚集着一些规模不大的区属、街道工厂,以及一些为大厂做配套的小作坊。环境嘈杂,道路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粉尘混合的气味。
秦奋的目标,是这里一家名为“红旗液压附件厂”的小厂。这家厂子规模不大,设备陈旧,在市里名不见经传。但秦奋从系统资料和之前搜集的信息中得知,这家厂的创始人,是一位早年从上海某大型液压件厂退休的老工程师,技术功底扎实,曾经参与过一些高压齿轮泵的试制工作。虽然红旗厂现在主要生产一些低端的阀门接头,但秦奋猜测,他们或许还保留着一些当年的技术储备,甚至可能有一些“私下”承接的高精度加工业务。
他找到红旗厂那栋破旧的两层办公楼,在传达室说明来意,说自己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想来请教一些液压技术方面的问题。传达室的老大爷打量了他几眼,看他年纪轻轻,说话却挺客气,不像是一般来推销或者找麻烦的,便指了指楼上,“技术科在二楼最里面,你自己上去找找吧。”
秦奋道了谢,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二楼的光线有些昏暗,走廊里堆放着一些杂物。他走到最里面的那间挂着技术科牌子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
秦奋推门进去,看到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师傅,正戴着眼镜,伏在一张旧绘图板前画图。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似乎是他的徒弟。
“老师傅您好,打扰了。”秦奋客气地说道,“我是红星机械厂的,想向您请教一个关于小型高压齿轮泵的问题。”
那老师傅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秦奋:“红星厂的?哪个车间的?找我有什么事?”
秦奋不卑不亢地简单介绍了自己是负责一个进口设备修复项目的,遇到了油泵选型的难题,然后便直奔主题,将他们需要的齿轮泵规格、压力、流量、转速等关键参数,以及目前遇到的困境,清晰而专业地描述了一遍。
他没有直接问对方有没有泵,而是先展示自己的技术背景和项目的重要性,试图引起对方的兴趣和共鸣。他知道,对于这些老一辈的技术人员来说,技术的交流往往比直接谈交易更有效。
果然,听到秦奋描述的技术参数和“静压轴承”这个词,那老师傅的眼睛亮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铅笔,身体微微前倾:“静压轴承?你们在搞这个?哪台设备?”
秦奋简要说明了是修复瑞士STUDER磨床。
“STUDER……”老师傅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好东西啊!那可是精密磨床里的顶尖货色。静压轴承方案,思路很大胆,技术要求也很高。油源确实是关键。”
他来了兴趣,开始和秦奋深入地探讨起技术细节。从齿轮泵的结构选型,到材料热处理,再到压力脉动抑制,两人越谈越投机。旁边的年轻徒弟听得云里雾里,看向秦奋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疑惑变成了惊讶。
这位老工程师姓王,正是红旗厂的技术奠基人,王工。
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王工对秦奋这个年纪轻轻却知识渊博的“技术员”刮目相看。当秦奋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到油泵的来源时,王工沉吟了片刻。
“你们要的这种泵,精度要求不低啊。”王工手指敲着桌面,“我们厂现在主要生产普通阀件,这种高精度的泵,按规定是不能生产和销售的。而且材料、设备也跟不上。”
秦奋心里微微一沉,但没有放弃,诚恳地说道:“王工,我们知道规定。但这个项目对我们厂非常重要,是技术攻关任务。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油泵,整个项目都可能搁浅。我们也不是要买成品,哪怕……哪怕您能提供一些关键零部件的毛坯,或者在加工工艺上指点一下,我们自己想办法组装调试,我们也会非常感激,并且……会给予一定的技术协作费用。”
他刻意加重了技术协作费用这几个字,这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变相支付报酬的方式,听起来比直接买卖要合规一些。
王工沉默了,目光闪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看了一眼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徒弟,又看了看秦奋那充满期待和诚恳的眼神。
“这个嘛……”王工拖长了声音,“我们厂里,确实……嗯,早些年搞试制的时候,留下了一些不太规整的泵体毛坯和齿轮半成品,一直堆在仓库角落里。质量嘛,不好说,能不能用,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去修整,去匹配。”
秦奋心中一喜,知道有门儿!
“太好了!王工,只要有基础件,我们就有信心!您看……”
王工摆了摆手,打断他:“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些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厂里的财产。而且,你知道,这不符合规定……”
秦奋立刻会意,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两包“中华”烟,恭敬地放在桌子上:“王工,您是前辈,技术上的事情,以后还要多向您请教。这是我们晚辈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在八十年代,中华烟是硬通货,其价值和象征意义远超其本身的价格。
王工看了一眼那两包烟,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又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说道:“这样吧,小秦同志。看在你们也是为了攻克技术难关,又是红星厂这样的大单位。我可以做主,‘处理’一批废旧的,不合格的半成品给你们,你们拿回去自己研究。至于费用嘛……就象征性地收一点材料成本和……嗯,仓库保管费吧。”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块?”秦奋试探性地问。
王工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三十块。算是支援你们技术革新了。”
三十块!秦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套接近要求的高压齿轮泵关键部件,只需要三十块钱?这几乎跟白送差不多!他知道,这三十块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收费,真正起作用的,是刚才那番技术交流建立的信任,以及那两包“中华烟”敲开的门缝。王工卖的不是零件,而是这个人情,以及规避风险的一种方式。
“太感谢您了!王工!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秦奋激动地站起来,连声道谢。
“东西你们自己去仓库角落里翻,让小李带你去。能不能用,我可不保证。”王工重新拿起铅笔,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欣赏。
秦奋连忙跟着那个年轻徒弟小李去了仓库。仓库里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金属零件和半成品。在最里面的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他们果然找到了一堆外形接近的齿轮泵泵体、端盖和几对精度看起来还不错的齿轮。虽然表面有些锈蚀,加工也略显粗糙,但秦奋用手简单检查了一下关键部位的尺寸和材质,心中有数,这些零件经过仔细的修复、配对和研磨,完全有潜力达到甚至超过项目要求!
秦奋当场点了三十块钱给小李,又塞给他半包刚才没送出去的烟,让他帮忙找了些油纸和麻袋把这些宝贝疙瘩包好。
抱着这沉甸甸的“收获”,秦奋的心情无比激动。这不仅仅是解决了油泵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政策边缘的试探”!他没有通过官方的、漫长的审批流程,而是依靠信息、技术交流、人情世故和一点点“灰色”的手段,高效地解决了实际问题。
这次经历,像是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门外,是计划经济体制下涌动的暗流,是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巨大空间,也是潜藏着风险和机遇的广阔天地。
回厂的路上,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秦奋的脚步轻快,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这次成功,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意识到,自己掌握的技术知识和系统提供的信息,在这个时代是何等宝贵的资源。如果能更有效地利用这些资源,不仅仅是解决厂里的技术难题,或许……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南方的那些经济特区,听说那里思想更解放,政策更灵活,各种商品和信息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通……
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的心中酝酿。
他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麻袋,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齿轮泵零件,更像是他撬动未来的第一块小小的砝码。政策的边缘,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感受到了它的弹性,也嗅到了其中蕴藏的无限可能。
红星厂的大烟囱依旧在冒着白烟,按部就班地运转着。但秦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不同了。他的目光,已不再仅仅局限于这座工厂,而是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充满变革与机遇的时代浪潮,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它澎湃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