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还气势汹汹的工商科长和税务李专员,此刻坐在各自的办公室里,脸色都有些微妙。他们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星辰机械厂,背后居然还真有省里的“关系”。
“老李,这事儿……你看?”工商局那位市场管理科的科长,在一次碰头后,私下里找到了税务局的李专员。
李专员嘬了嘬牙花子,表情有些郁闷:“还能怎么办?省公司都打电话来问了,听口气还挺硬。咱们还能真把一个能给省里稳定供货的厂子给摁死?万一真耽误了出口任务,这责任谁担?”
“可就这么算了?”工商科长心有不甘,“我们下去检查,问题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嘛!安全隐患,劳动用工不规范,还有那个计件工资,明显超标了!”
“问题是有,但处理方式可以灵活嘛。”李专员毕竟是跟钱打交道的,脑子转得更快,“停产整顿肯定是不行了,冻结账户更是想都别想。我看,不如改成‘限期整改’?给他们点压力,让他们知道规矩,但也别把路堵死。至于那个计件工资,让他们自己写个情况说明,报街道办和劳动局备案,我们税务这边嘛……就按他们报上来的基数,先把税收足了再说。水至清则无鱼嘛。”
工商科长沉吟片刻,也觉得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了。既给了省公司面子,又不算完全打自己的脸,还能继续拿捏一下星辰厂。
“行,那就这么办。我这边也把停产通知改成限期整改通知,消防安全、劳动合同这些,让他们抓紧完善。过段时间,我们再去‘复查’一下。”工商科长点了点头。
两人达成默契,一场原本可能扼杀星辰厂于萌芽状态的危机,在秦奋奔走省城之后,悄然发生了转折。
两天后,工商局和税务局的人再次“莅临”星辰机械厂。不过这一次,阵仗小了许多,态度也明显缓和了不少。为首的依然是那位科长和李专员,但脸上多了几分程序化的“公事公办”。
他们先是象征性地巡视了一圈焕然一新的车间——通道干净整洁,消防沙箱和灭火器摆放整齐,墙上贴着打印清晰的操作规程。王建军这两天确实没闲着,把面子功夫做得十足。
然后,在会议室里,工商科长收回了之前的“停产整顿通知书”,换上了一份“限期整改通知书”,要求星辰厂在一个月内,完善各项规章制度,消除安全隐患,规范劳动用工合同,并将计件工资方案报相关部门备案。
税务局的李专员则表示,关于工资和税务问题,鉴于企业初创,允许其边规范边经营,但必须按时申报纳税,不得偷税漏税。之前威胁冻结账户的事情,绝口不再提。
送走这几位态度明显转变的“领导”,秦奋、王建军、刘小虎三人对视一眼,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限期整改”依然是悬在头顶的剑,但至少,工厂可以重新运转起来了!
“奋哥,你这趟省城没白跑!还是省里的领导说话管用!”刘小虎兴奋地说道。
王建军也感叹道:“妈的,这帮孙子,就是欺软怕硬!有省公司压着,他们就老实了!”
秦奋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他深知,这次能够化险为夷,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外力”,是省外贸公司从自身利益出发进行的干预。但这并非长久之计。星辰厂要想在红星市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发展壮大,必须建立起自己的“护城河”。
“高兴得太早了。”秦奋给两人泼了盆冷水,“省公司的面子能用一次,未必能用第二次。这次他们吃了瘪,心里肯定不痛快,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找别的茬。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自己的篱笆扎牢!”
他指了指那份“限期整改通知书”:“这上面的每一条,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不仅要做给他们看,更要真正落到实处。建军哥,安全生产这根弦,必须时刻绷紧,这关系到我们厂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每个工人的生命安全,绝不能有半点马虎!”
“放心吧奋哥,我亲自盯着!”王建军郑重地点头。
“小虎,”秦奋又看向刘小虎,“你的任务最重。第一,关于计件工资的方案,我重新整理一份详细的说明材料,你拿去街道张主任那里,务必让他盖上街道办的公章,然后送到劳动局去备案。不管他们批不批,程序上我们必须走到位。这是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第二,”秦奋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你得继续打听,这次事件背后,除了红星机床厂,到底还有哪些人在推波助澜?尤其是市里和经委那边,是谁对我们有意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第三,”秦奋顿了顿,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光靠省里的关系不够,我们还得在本地建立自己的人脉网络。街道张主任那里,要经常去汇报工作,联络感情。工商、税务这些部门,虽然这次不痛快,但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要想办法跟里面一些能说上话、态度相对友善的办事员拉近关系。不需要刻意送礼,有时候递根烟,说句暖心话,关键时刻就能起点作用。”
刘小虎一一记下,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意识到,办厂远不止是生产那么简单,这其中的门道和学问,深着呢。
秦奋自己也没闲着。他深知,光靠防守是不够的,还要主动出击,巩固自己的基本盘。
首先,他亲自带着几份刚刚加工出来的、精度极高的样品,分别拜访了红星重型机械厂和另外几家有合作意向的国营大厂的技术科和采购科。他没有诉苦,也没有抱怨,只是诚恳地展示了星辰厂的技术实力,并保证会克服一切困难,按时保质地完成订单。
这种低调务实、专注技术的态度,反而赢得了这些合作单位的好感。他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星辰厂最近遇到了麻烦。但秦奋的沉稳和产品的过硬质量,让他们更愿意相信,这家小厂有能力挺过难关。几家工厂的负责人都表示,会继续支持星辰厂,甚至有人当场就签下了一笔新的小额订单。
这些来自客户的持续支持,是星辰厂生存下去的底气,也是秦奋对抗外部压力的重要筹码。
其次,秦奋又去了一趟师傅刘国栋家。这次,他带了两瓶好酒和一些紧俏的糕点。他详细汇报了去省城的结果和目前的应对措施,并虚心请教如何在红星市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更好地生存。
刘国栋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子,看来你开窍了。光懂技术不行,还得懂人情世故。省外贸那条线抓得对,但本地的关系网更要用心经营。”
他呷了口酒,压低声音指点道:“街道张主任那边,你要笼络住。他是你的‘顶头上司’,很多事情需要他出面打招呼。除了工作上的汇报,逢年过节,该有的表示不能少。工商局那个科长,我听说他老婆在纺织厂上班,好像对缝纫机票挺感兴趣……税务局那个李专员,家里孩子快考大学了,听说在找辅导材料……”
刘国栋没有说得太透,但秦奋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不是赤裸裸的行贿,而是这个时代特有的一种人情往来,一种“投其所好”的变通之道。在规则尚不完善、人情大于法规的环境下,这种润滑剂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当然,秦奋内心深处对这种方式有些排斥,但他也清楚,想要在这个环境中生存和发展,就必须适应规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规则。他默默记下师傅的指点,知道这些信息可能比一份大订单更有价值。
最后,秦奋将精力投入到了工厂内部的“整改”和管理规范化上。他亲自查阅了能找到的相关政策法规,虽然很多条文模糊不清,甚至相互矛盾,但他还是努力将工厂的各项制度,如考勤、安全、质量管理、工资核算等,都尽量条文化、书面化。
他还参照后世的经验,设计了一份相对规范的劳动合同,明确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虽然在这个年代,这种合同的法律效力有多大还是个未知数,但至少在形式上,星辰厂走在了前面。
对于计件工资,秦奋更是下了一番功夫。他没有简单地回避,而是写了一份长达数页的《关于星辰机械厂试行计件工资制度,促进生产发展的情况说明》,引经据典,从国家“按劳分配”的原则,到调动工人积极性、提高生产效率、为国家创造更多财富等多个角度,论述了计件工资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他还附上了详细的工时测算、定额标准和质量考核细则,力求让方案看起来科学、严谨、有据可依。
这份材料,他让刘小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街道张主任的办公室。张主任如今对星辰厂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毕竟这是一家能惊动省外贸公司的“潜力股”。他大致翻阅了一下,虽然对里面的细节不甚了了,但看到秦奋态度端正,程序合规,又想到省里的“关照”,便大笔一挥,在封面上签了字,并让街道办公室盖了章。
拿着这份盖了红章的“情况说明”,秦奋心里踏实了不少。虽然这并不代表计件工资就完全合法合规了,但在下次再有人拿这个说事时,他至少有了一份来自“主管单位”的“尚方宝剑”,可以用来搪塞和周旋。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星辰机械厂表面上平静无波,工人们在王建军的带领下,加班加点地赶制积压的订单,尤其是那批香港的货,务必不能延误。
一个月后,当工商局和税务局的人前来“复查”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管理制度张贴上墙、安全设施基本到位、劳动合同人手一份、计件工资方案已报备的星辰机械厂。虽然他们依然能挑出一些细节上的毛病,但已经找不到足以再次下达严厉处罚的“硬伤”。
尤其是当秦奋将那份盖着街道办公章的《情况说明》递给他们过目时,工商科长和李专员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终也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要继续加强管理,注意规范经营”之类的场面话,便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