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七年

那个总在电梯口偶遇的男子,那个替她整理报表到深夜的同事,那个有好吃的零食时总会留给自己一份的工友,此刻正在月色下为她烧制存活的希望。

山风卷着新雪灌进树洞,却吹不散肌肤记忆的温度。白日里他教授编竹筐时,带着厚茧的掌心覆上她手背的触感突然复苏。当时他急促撤离的体温,与此刻失控的热度在记忆里重叠成模糊的影。

指尖抚过陶瓮温润的曲线,釉面倒映出潮红未褪的脸。忽然明白这些天为何总在他怀中安眠——不仅仅是求生本能,也是七年累积的晨光夜露,终于在绝境里酿成了破土的春藤。春藤绞碎婚戒的银光,却缠不住心底暴涨的罪恶感。她哆嗦着点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全家福。而此刻,她的指纹正摩挲着慕云留在陶碗边的血渍。

陶碗突然从指间滑落,在枯叶堆上滚出嘶哑的哀鸣。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看见自己发抖的指尖正在重演地震时的震颤。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坠落的碎石需要躲避,只有心房里疯长的藤蔓亟待破土。地榆能止血消炎,却不知有些伤口需要更暴烈的药引。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炙热。那只手曾给儿子洗过奶瓶,被丈夫握在民政局宣誓,此刻却渴望撕开另一个男人的衣襟。两种温度在血管里厮杀,仿佛有把竹刀在剔骨剥筋。

她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可以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绝境下的依赖,也或许是恐惧中的本能,但她不能欺骗自己,她想确认他的心。

从七年前他入职时偷偷看她的眼神,从万圣节团建时他护着她走过玻璃桥,从地震发生时他不顾一切地把她护在怀里……慕云对她是不一样的。

她不是傻子。她只是装作不知道,因为知道,就意味着要面对,而她不敢面对。

可现在,在这与世隔绝的峡谷里,在生死未卜的绝境中,那些平日里被压抑的、被忽视的、被刻意回避的情感,全都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像地榆的根茎被暴晒在烈日下,流出浑浊的汁液,苦涩却真实。

她想要他,不仅仅是源于情欲,更是山崩地裂时,他看向她那个一眼万年的眼神。没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去死,除非那个人早已经刻进自己的骨和血里。但是那一刻,她在慕云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此刻这个与世隔绝的峡谷中,他不是作为同事,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会为她编筐,为她烧陶,为她流血的男人。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绝境催生的邪恶心理,可她不在乎了。

道德是太平盛世的装饰品,而这里只有滚烫的陶土与冻硬的柿子。

她只想确认——他存在,她也存在。

她缓缓蜷起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目光落在树洞外的夜色里。手机从掌心滑落,屏幕上的全家福被枯叶掩埋,像一份被遮掩起来的罪证。

慕云正在外面搭建烧窑,斧头劈砍石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峡谷里格外清晰。

她知道他在躲她。

她知道他在挣扎。

就像她知道,当第一簇救援队的火把照亮峡谷时,这些雪夜里的厮磨终将沦为需要掩埋的尸骨。

可她不想再等了。

如果明天就会死,如果救援永远不会来,如果这真的是最后的时光——她不想再假装。

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树洞外。

雪已经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间漏下来,洒在峡谷的断崖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雪后的峡谷静得能听见冰晶碎裂的声响。她踩着松软的积雪走向慕云,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像一串被风揉碎的省略号。

慕云正蹲在岩壁旁,用斧头劈砍石块,垒成简易烧窑的基座。他的动作很用力,斧刃砸在石面上迸出火星,仿佛要把所有无处安放的躁动都发泄在这些冰冷的死物上。

她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静静站在阴影里,感受着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树洞内的温暖与此刻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就像她胸腔里翻涌的两种情绪——一种想要靠近他,另一种却在拉扯着她回头。

她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一会儿。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肩背绷紧的线条,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最终,她迈开步子,踩过积雪覆盖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慕云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来帮你。”她轻声说,嗓音里还带着方才情动的微哑。

他仍沉默着,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她蹲下身,指尖擦过他刚垒好的石块,触感冰凉而粗糙。

“烧窑要搭多高?”她问,语气平静,仿佛刚才树洞里的那一幕从未发生。

慕云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火光映在他的眼底,像两簇跳动的焰心。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至少半米,否则温度不够,大件陶器容易裂。”

她点点头,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石块,小心地垒上去。两人配合默契,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只有石块碰撞的闷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紧跟着沉默。

雪渐渐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洒在未完成的烧窑上,青灰色的石块泛着冷光,像某种古老的祭坛。

“为什么要用窑?”她忽然开口,手掌轻轻摩挲着石块边缘,“之前我们不是直接在火堆中烧陶碗吗?”

慕云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解释:“小件陶器可以靠火堆的温度烧制,但大件的——比如缸、盆,需要持续的高温,否则受热不均,很容易炸裂。”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用这些技术性的解释来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

她听着,唇角微微扬起,目光却仍落在石块上:“所以,必须有个封闭的空间,让热量均匀分布?”

“嗯。”他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一块碎石,“就像……”

“就像有些事,不能直接暴露在火里,否则会碎掉?”她轻声打断他,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

慕云的手指猛地攥紧,碎石棱角刺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他回望着她,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而他站在岸边,随时可能溺毙其中。

“你是不是觉得……”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却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

烧窑的一角突然塌陷,石块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谁都没顾得上去管它。

慕云全身颤抖,被这句话狠狠击溃。他的克制,他的隐忍,他自以为的守礼和道德,都被这句话彻底粉碎。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是在我梦中出现了七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