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表里比兴

郑宝眼神左右闪动,这话他自然也不会全信。

他缓缓上前,一只脚踩着船只边缘,从水贼手中接过了青铜弩机,对准了涂镐的额头:“你说的都是实话?”

“在下怎敢虚言。”涂镐风轻云淡,面色不改

“今日一战,郑公所见也,张多、许乾两家可谓兔死狐悲,一旦受激必会联手,郑公一番血战,纵然能胜,可部众也将折损大半。”

“大失元气的巢湖水师可不是周公想要的。”

“郑公不如联结周氏徐徐图之,自时周公来了,只需略施小计,平张多、许乾易如反掌也。”

汉末两千石与地方强宗大姓合作太常见不过了。

周忠这个庐江人如果真能上任扬州刺史,必定要跟郑宝通关系的。

加上这些年周家和郑家关系确实维系的不错,嗯,郑宝倒没多想。

蒋钦这人,他见过。

周家的旗幡、符牌儿都核验过,应该不是假的。

“老夫还有一个问题,你是谁?”

“你一个小喽啰,凭什么在老夫面前指三道四。”

蒋钦头上的冷汗都快滴了下来,他着急忙慌的开口道:“郑公,这位就是周郎啊。”

“放你母的冬瓜屁!”郑宝当即盯向弩机上的望山,扣动扳机,咻的一声箭矢咆哮而出,箭锋擦过涂镐的头顶,断掉的一截儿黑发飘荡半空,经过涂镐古井无波的双眼,随后缓缓落在水面上。

不论是箭矢的呼啸,还是落入水中产生的摩擦声都没能让他眨一下眼。

郑宝见状吸了口气,这少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加之一身贵相,容貌俊美,还真不似寻常人。

他再度给弩机上箭时,顺口试探了句:“周郎我是见过的,他出身名门,雄居江淮,出入外地,随从车马从没少过百余乘。”

“就是乘船,那也得几十艘小船护航。”

“你们才几艘?”

涂镐淡定道:“六艘。”

“哈哈哈哈……六艘你也敢自称是周郎?”郑宝笑的快岔了气儿:“差点上了你当,马上就送你下去喂鱼。”

“且慢。”弩机将瞄准的一刹那,涂镐伸手打断。

“庐江舒县有两位周郎,郑公只知我那兄长,却不知我周瑜吗?”

“两位?”郑宝狐疑起来,这时候周瑜确实还没啥名声,准确的说在赤壁之战前,周瑜长期寂寂无闻。

周家的资源在周晖手上,他一个太尉爷爷,大司农的爹,年纪轻轻就被安排当了雒阳令,这可是首都市长啊,结果周晖还嫌弃官儿小,直接弃官回家去结交豪杰了。

这些年周晖确实结识了一批士人,并为自己造势,扬州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相比之下,没有家族资源照顾的周瑜,反而暗淡不少。

涂镐借着周郎大名浑水摸鱼,道了句。

“家父在族兄回到庐江后,继任了雒阳令一职。”

“瑜此去一是探望父亲,二则迎接伯父。”

“虽说瑜年少,未曾与郑公接洽过,可郑公未免太过无礼,我两家好歹是旧识,手持弓弩招待来客恐怕有失妥当的。”

郑宝拿不准真伪,可听到这话,船舱里的妇人便走了出来:“夫君,奴家也听说,周家有一从子,号曰顾曲周郎,其人相貌俊美,颇懂音律。”

“奴家观之……这郎君容貌甚伟,衣着华贵,不似寻常人,您看他那衣裳,是齐地产的吹纶絮,穿此衣者,非富即贵。”

“他说的,当不是假话。”

郑宝与妇人对视了一眼,旋即狠狠地抽了抽那女子的臀部:“有你说话的份儿,回去。”

郑宝瞪了一眼蒋钦,方才他也喊这人是周郎,难不成还真是。

“都看什么,把弩机收起来,还真要杀了客人不成?哼,方才戏之耳。”

郑宝令人放下走轲,并从楼船边缘顺着绳索爬下,两船相遇时,郑宝的眼神明显变了。

“不知周郎身份,方才到是鲁莽了,老夫这也是担心有人冒充周家人么。”

涂镐笑道:“郑公做事谨慎,我族父也最为欣赏郑公这样的豪杰。等来日大事定了,两家还可往深处合作。”

郑宝眼露贪婪:“怎么个合作法?”

“当水匪始终不如当官好,郑公若有身份加持,办什么事儿都方便。以郑公这样的才干,不入州府当治中从事、别驾那就太屈才了。”

“郑公的子嗣么,自时举个茂才,或在庐江当个功曹、主簿只是族父一句话的事儿啊。”

经过几番诱导,郑宝的态度明显变了,水贼自然也有当官的心,三百六十行,行行归官管。

尤其是汉末这种遍地是贼的大环境里,各地州郡为了维持社会稳定,都得对贼匪势力进行诏安。

最出名的就是躲在太行山中的黑山贼,为了不让这百万黑山贼与汉庭正面对抗,汉灵帝干脆下令,全给招安了。

张燕只要不造反,爱干啥干啥,朝廷直接给他封了个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岁举孝廉、计吏。

张燕就这么一边吃着汉朝的好处,一边打家劫舍,哪年朝廷给的岁贡不够了,再度造反打朝廷……

一边当官,一边当贼多爽啊~

这就是做贼的最高境界啊。

“哈哈哈……老夫素来敬重周公,既然是周公的族子,自当以礼相待。”

涂镐伸手指了指北面的水道:“既如此,还请郑公为我护航,晚辈去了雒阳一定为郑公美言。”

“那就免了……这中原一片混乱,遍地贼匪,周郎去了,怕是有去无回啊。”

“不如就留在巢湖,老夫管吃管喝,妇人管够。等到周公来了扬州,咱们再一起去拜谒,岂不美哉?”

郑宝的大笑声,激的涂镐眼瞳紧锁。

“郑公这是要扣人吗?”

“没那个意思,只为保护周郎安全耳,周郎不愿意?”郑宝与涂镐已经不是第一次对视,在连番的试探中,涂镐没露出一点破绽。

“当然不会……以我周家和郑家的关系,我又怎会不放心郑公呢。”

“只是今日巢湖一片乱战,张多、许乾野心勃勃,如郑公不能全身而退,只怕晚辈也会性命不保。”

涂镐说到关键了。

郑宝还是低估了张多的势力,本来一场速战速决的歼灭战,打成了持久战。

等到许乾到来,整个战场局势发生了变化,三方现在就僵持在此,谁也不敢前进,也没人敢后撤。

许乾就像狼一样盯着郑宝。

郑宝一打二显然吃不下,张多受创严重,更希冀于许乾下场拉郑宝下水,许乾则一直保留势力,希望郑宝、张多被削弱的更狠。

三方各自占据一个水角,主力楼船都在后方,其余的护卫舰倒是星罗棋布各地都是。

“那你说当如何?老夫确实想言和,等周公过来联手处理最好,可今日与张多已是不死不休,许乾贼心不死,没吃到甜头,也未必会轻易撒手。”

“三方解决不了的事儿,那不妨就交给晚辈这个第四方吧,庐江周氏的面子许乾、张多多少还是得卖一卖的。”涂镐继续引导,努力把谎言编织圆满。

“湖中心有个小蓬莱,岛很小,容不下多少人。”

“我会劝张多上岛与郑公当面言和,双方都不能带太多护卫,也好保证郑公安全,张多损失惨重,见许乾不为所动,未必会继续死扛,他乐于见到许乾和郑公拼杀,自时张多先撤了兵,许乾还敢抵抗嘛?”

郑宝恍然大悟:“许乾阴险奸诈,确实如此。”

“不过,周郎啊,老夫还有一问,你想让巢湖保持现状,对你们周家有什么好处?”

涂镐面容冷静的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霜,他信口而出,毫无犹豫,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汉末社会,人人都得戴上假面,用谎言欺骗他人。

在编造谎言的过程中,涂镐早已学会处变不惊。

“此事对周家没有好处,对我周瑜却很有好处,如果族父知道,是在下促成了这么大的事儿,您说我这位周郎还会这般寂寂无名,甚至沦落到被人怀疑身份的地步吗?”

郑宝闻言眼神愣了片刻,随后捧腹大笑:“周郎好算计啊。”

目送涂镐走后,郑宝一转头,眼神立刻阴冷下来,当即便对着部下吩咐道:“多带点能打的健儿,上了岸就杀张多。”

……

西南水寨边,龙舒号楼船上,故技重施。

涂镐拱手行礼:“张公,我有一桩生意想与你合作。”

张多眼神一闪:“为何不与郑宝合作?”

“郑宝这些年肆无忌惮,连我周家都不放在眼里,张公不是不清楚,若族父回来当州君,第一个就得铲除郑宝,他不死,巢湖永远不得安宁。”

张多不怀疑涂镐这句话,郑宝的威胁太大了,相比之下,借刀杀人,用更为弱势的张多去替代不可控的郑宝对于周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等巢湖贼匪兼并几轮元气大伤,周家就能下场了。

“我如果不愿合作呢?”张多的独目里露出一丝怀疑,他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缳首刀。

“张公不愿合作也无所谓,会有人找许乾合作的。”

“只不过,相比于狡诈的许乾,周家更相信张公的为人。”

看着涂镐人畜无害的笑容,张多感到心里一凉。

这话倒是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在暗示咱张大帅没脑子么。

张多没有生气,慢慢放开了缳首刀。

郑宝威胁太大,周氏想暗中铲除不难理解,周家就算是家世两千的名门望族,可其本质上也是庐江豪强。

这些年豪强互相兼并,纷纷修筑邬堡、招兵买马,就见不得别家的兵马比自家壮。

“郑宝不倒,江淮豪杰人人不安,周家想借刀杀人?”

涂镐颔首道:“那得看张公愿不愿意当这把刀?”

张多冷哼一声:“为人刀俎,有什么好处?”

涂镐道:“很多……例如,来年的九江太守之位,我家族父将保举张公。”

张多心思动摇,起身在船舱上来回走了两圈,指着涂镐质问道:“空口无凭。”

“我又怎知,你不是和郑宝串通好了想来害我?”

涂镐眸光锐利:“郑宝害不了你,他今夜就会死。”

“很快就会死……”

“张公,合作愉快。”

张多看着面前的手掌,心中悸动,在眼神犹豫了片刻后,他终于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