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红古园

对可疑的死亡案件来说,关键在于侦查犯罪现场、采访证人并尽快收集证据。时间真的至关重要。

——H. M.哈德卡索,《侦查准则》

我们早餐迟到了。哈迪警长多留了我们一会儿。他在向我们提问的同时,巧妙地回避了我的问题。不过他告诉我们,是红古园的女仆格特鲁德·吉尔福德在浴缸里发现了她女主人的尸体。今天早上,女仆去叫醒她时,发现对方已经不幸身亡。我回答得很详细(哈迪警长之前肯定忙坏了;在我结束陈述时,他看起来相当疲惫),但我的思绪翻腾不已。汉姆先生在哪里?皮妮又是怎么回事?是谁半夜在红古园徘徊?这个“侄外孙”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伍德豪斯小姐要在晚上洗澡?人人都知道,早上她去过花园后,特鲁迪会在10点半给她安排洗澡。

我本可以留下来协助调查的,但贾德森小姐一直在意有所指地看着手表。虽然我父亲不像有些父母那样严格,但他肯定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她的家庭教师回家吃早餐,而不是在外面跟警察混在一起。况且,我也迫切想要回家,不光是为了和父亲分享伍德豪斯小姐突然神秘去世的消息,还因为早餐是我一天中很重要的部分。早餐时间,父亲、贾德森小姐和我肯定会在一起。这是一项普通的家庭活动,也是我唯一能让父亲像我一样看待我们三个人的机会:把我们仨看成是一家人。

但是父亲一如既往地心不在焉。他没有注意到我和贾德森小姐来迟了,更别提发现我们出过门了。他伏在餐桌上,盘子周围堆满了文件。他手指间还夹着一片几乎被遗忘的吐司。

“新的审判是今天开始吗,爸爸?”这次是我喜欢的案件种类:谋杀案。尽管这起案件不怎么吸引人,只是一些街头混混在酒馆里打斗引起的。

“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能结束。”他回答。在吐司即将滴下果酱弄脏宣誓书[1]之前,他赶紧接住它。“要不你过来找我?我们之后可以一起吃午餐。你可以把这当成外出放松。”他热情地对我笑着。

“我能坐在旁听席上观看庭审过程吗?”父亲很少允许我陪他去法庭,因为法官和其他律师认为,孩子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但我读过他刊登在《斯温伯恩论坛报》上的所有案件内容,还自学了他的法律书,所以我能和他深入探讨法学的细节。不过,我们还没有真正讨论过,但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想梅朵会喜欢的。”贾德森小姐插话说。她正给自己的吐司抹黄油,动作熟练,一滴都不会溅出来。

“嗯?”父亲看着贾德森小姐,似乎忘了正在进行的对话。“那就这么定了。”他站起身,收拾好文件,轻轻吻了吻我的头顶,“你的头发湿了,是出去淋过雨了吗?”

我瞥了贾德森小姐一眼,但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父亲就离开了。贾德森小姐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叹气了没有,就算有,声音也很轻很轻。

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暂停下来,好好介绍一下这故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她是我的家庭教师和知心姐姐,艾达·尤金妮·贾德森小姐。您或许已经注意到,贾德森小姐是一个异常冷静的人,面对危机时,她头脑很清醒[2]——这些特质在培养一位有抱负的小侦探时,显然非常有用。她的父母分别是法属圭亚那的护士和苏格兰的牧师。贾德森小姐中等个子,衣着整洁、得体,肤色很深——因为她有加勒比地区的血统。她父母担心女儿会染上某种可怕的热带疾病,于是把年轻的艾达送到了英国的寄宿学校。(我想,大概没人告诉过贾德森夫妇,英国有斑疹伤寒、天花、肺结核和霍乱,还有偶尔爆发的瘟疫,更不用提其他难以言说的痛楚——作为一个年轻淑女,我本不该知道这些。)

父亲去了办公室,距离我们应该出现在法庭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这期间我们可以再做些工作。贾德森小姐仍然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吐司,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把自己的盘子洗干净。尽管多年来我一直在尝试模仿贾德森小姐,但我恐怕还是更像我父亲。我的位置上全是碎屑,不知怎么还把嫩嫩的水煮蛋弄到了袜子里。

“你要去哪儿?”贾德森小姐问,“我之前从没见过你对地理学这么感兴趣。”

“我们必须得找到皮妮,”我说,“她看见了昨晚发生的事。”

“啊。”贾德森小姐站起身,虽然她的手还停在茶杯附近,似乎在考虑是否要重新倒一杯。我焦急地盯着她。“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从一只猫那儿获得证词?”

“别取笑我。”

“我从来不会取笑你。”她说,“但是梅朵,你必须得承认,即使是你,将一只猫作为证人,也有点异想天开。”

我犹豫了一下。成年人对我有许多评价,最好听的是“早熟”“好奇”和“劲头十足”——虽然我不把他们的假话当作是赞美——但跟同龄的其他孩子相比,我通常不会得到“异想天开”的评价。然而,贾德森小姐是个慧眼如炬的人,所以如果她觉得我不够理性,那我就得停下来想一想了。

“好吧,”我小心翼翼地说,“也许我们应该去找汉姆先生。反正我们也需要知道,植物课上我该做什么。”红古园的园丁已经辅导了我两年植物学。他知识渊博,父亲也同意我跟着他学,因为他认为偶尔“在户外玩耍对我有好处”。

“那可真是个好主意。”贾德森小姐说。

十五分钟后,我们回到了红古园。这一次,我们穿着适合户外活动的衣服来到花园。不过,把红古园的庭院称作“花园”是严重低估了它。它比邻居们在周围建造的格雷夫森德公园还要大。虽然在尚未建屋立舍之时,这里曾经是片墓地[3],但它一直是伍德豪斯家族的私人领地。红古园是伍德豪斯家族的祖屋——一座阴森的红砖建筑,石板屋顶上点缀着山墙、塔楼和烟囱,正面有一座向下弯曲的楼梯。它有四层楼和二十三个房间,其中包括一间享誉全国的图书室和一间当地著名的现代浴室。与温莎城堡或海克利尔这样的著名城堡相比,红古园不过是个小屋而已。但是按照斯温伯恩的标准,它俨然是一座宫殿。

这一次,我们以往常的方式进入红古园——穿过两家之间的树篱进去。但我们已经能够看到,或者说闻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哪里着火了吗?”贾德森小姐问,“但愿不是房子!”

这个念头令早上的事件变得更加戏剧化,显得更加险恶。但后来她们发现,其实是汉姆先生终于出来工作了。尽管花园很大、声名显赫,但红古园只有汉姆先生这一个园丁。伍德豪斯小姐脾气古怪,逐年削减员工人数,最后只剩下了这位首席园丁。他在花园墙外生着一堆篝火。我看不出他在烧什么,因为火已经把它们化为了灰烬。

“嘿,汉姆先生。”我说。我没有用“早上好”,考虑到他刚刚失去了雇主,可能还失去了谋生的工作,对他说“早上好”似乎并不合适。

他向我们脱帽致敬。脱下那顶软帽后,露出一张红润的汗湿的脸和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啊,小姑娘,还有艾达小姐。你们听说那个消息了吧?”

“是的,真糟糕。”我能感觉到,艾达·贾德森小姐对我的这个回答很赞许。因为我还记得说礼貌的客套话,没有立即开始盘问他。

“我们要参加一个花展。”他哑着嗓子说,“本来打算展示她的黑虎杂交品种。那是她花了四年时间培育出来的,漂亮极了。”

我同情地点点头,尽管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些花。伍德豪斯小姐不让我们在她的百合花园上课。我只在忙别的事匆忙路过时,瞥见过一回。但是汉姆先生经常说起它们。伍德豪斯小姐在红古园中唯一真心善待的,可能就是那些百合花了。这肯定算得上她唯一热爱的东西。

“你当然可以继续参加,对吧?”贾德森小姐说,“在她去世后,以她的名义去参加?”花展设有奖金,如果伍德豪斯小姐的百合花表现不错,汉姆先生或许能赢得奖金。

汉姆先生耸耸肩。他穿着宽松的棕色外套和油布做的工作服。我认出了他的靴子——就是那双带有马蹄状金属鞋跟板的靴子,可以在湿滑的泥土中行走。“可是少了她,总感觉不太对。”他悲伤地捣了捣火堆,搅起一些苦涩的余烬。

“你在烧什么?”我问,试图看清烟雾中的东西。通常,八月并不是点篝火的季节。

汉姆先生习惯了我对他的工作问东问西,但今天早上,他不像往常那样乐于回答。他只说了一句:“烧垃圾。”

“是昨晚的暴风雨造成的垃圾?”我提出,尽管昨晚只下了很小的雨。

他又耸了耸肩,用帽子扇着烟。

我用手遮着眼睛,掩饰自己紧皱的眉头,眯眼看向贾德森小姐。我沉默了会儿。等这停顿的时间似乎足以表达尊重,我终于开口问道:“你知道伍德豪斯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他们说,是洗澡的时候出了事。我今天早上来工作的时候听说的。”

“今天早上?但是我没有看见你。”

“我在房子北边的花坛干活。”

我能在书房看到那些花坛,汉姆先生没有去过那里。今天早上没有。“那昨晚呢?”

“梅朵。”贾德森小姐坚定地打断了我,“汉姆先生,梅朵在担心那只小猫。”

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今天早上我没看到她,”他说,“可怜的小猫,她肯定在想念女主人吧。”

我咬着手指,免得自己爆粗口:“我可以去找她吗?”

他皱着一张脸,表情似乎是在微笑:“试着去金链花附近找找——你知道她有多喜欢那儿的蝴蝶。但你要小心那个年轻人,女主人的那个侄外孙。如果他对你不客气,你就告诉他你是谁,你爸爸是谁。告诉他,是我同意你来这儿的。就这么定了。”他用力推了一下耙子,激起一阵火花。

“当然,我们会这么做的。感谢你的提醒,汉姆先生。”我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贾德森小姐就带着我往花园走去,绕过篝火,穿过树篱。

“哎呀!这么急干什么?”我说。

“那烟味很难闻。”她说,“就像是有毒一样。”

“烟有毒。”我皱着眉头回望了一眼,“你认为他在烧一些有毒的东西吗?”

贾德森小姐打着手势催我往前走:“别这样,梅朵·哈德卡索小姐。我不希望你去怀疑那个可怜人。”

“他撒谎说,他今天早上在那里。”我说。

她皱起眉头:“我注意到了这点。”

“但是,”我承认,“那未必代表他值得怀疑。他可能一直计划着要烧掉那些垃圾。”

“但这不是暴风雨产生的垃圾。在这点上,他也撒了谎。”

我皱了皱鼻子:“不,他没有撒谎。暴风雨产生的垃圾是我提出的说法。他只是没有纠正我。”成年人通常不会费心来纠正我,因为我往往要和他们争辩。但我只在他们错的时候才会争辩!我并不是为了争论而争论。

贾德森小姐抚平裙摆,拉直手套。她看起来总是那么从容、整洁、充满智慧,仿佛随时整装待发,准备去骑自行车、玩草地网球,或者拯救一辆失控的婴儿车。

或者,去捉猫!

“她在那里!”我大叫。我发现西边树篱旁的高草地中,有一团黑白相间的毛球在悄悄行走。

“你确定吗?”贾德森小姐匆匆地跟在我身后。她在草坪上小步跑着,脚上那双靴子似乎专为田径赛而设计,而不仅仅是在书房里展示她的权威。我踩进了一个蓄着雨水的小坑,靴子因为潮湿嘎吱作响,但那感觉算不上讨厌。我们绕过树篱,直冲禁地。贾德森小姐抓着我的胳膊,哪怕在我打滑停下时也没松手。这里没有大门,没有宏伟的拱廊,没有任何标志物表明:你进入了某个庄严之地。但隔着层层的衣袖,我能感觉到贾德森小姐指甲的力道。她拉着我,不让我前进。这个地方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我甚至不太敢用望远镜去瞄准它,因为我们知道,得带着敬畏之心去看它。

这里是伍德豪斯小姐的百合花园。

或者说,这里曾经是。出大事了。我心知肚明自己正在擅闯禁地。但我甩开了贾德森小姐的手,迈出了一步,又一步,来到这本该生长着举世闻名的百合花的地方。但在我周围,花坛空无一物,像冬天一样荒凉。

百合花不见了。

注释

[1]宣誓书是一种特定类型的法律文件,不该让你的早餐掉在上面。

[2]发生于1890年的“惊人蜗牛事件”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将来可能会成为一篇引人入胜的专题论文,因为它展示了一些以前未被充分认识的科学原理。但是它与本故事无关,所以这里就不再多说。

[3]我确信他们事先移走了所有坟墓。父亲说,这是法院下达的命令,有大量相关的文件工作;一座陵墓改建成了小博物馆,展示着那些挖掘墓地的照片。但是卡洛琳·穆加尔坚持认为,一些尸体仍然还在那里,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新房子里。请参见上文提到的“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