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秀才

上海的风裹着梅雨季特有的黏腻湿气,像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厂区的铁皮棚,呜呜咽咽的声响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凉。唐小升蹲在自行车棚的阴影里,鼻尖萦绕着铁锈混着机油的味道,望着脚边堆成小山的家当发怔。帆布包的边角磨得发白,麻绳捆扎的地方渗出深色油渍,这还是他上个月在废品站花五毛钱淘来的。虽说来爱申箱包厂不过三个月,兜里攥着的工资还没焐热就寄回了老家,可真要搬家,才发现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竟能凑成四大包。

最沉的编织袋里塞满了从副食店赊来的苕皮、锅巴,塑料袋被尖锐的边角戳出细密的针孔,透出廉价膨化食品特有的焦香。枕头套里还藏着半袋受潮的辣条,油纸包着的瓜子壳在挤压下发出细碎的脆响,最底层压着十斤挂面,塑料袋上印着“国营面粉厂“的褪色红字。这些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些廉价零食,在唐小升记忆里却是刻骨铭心的印记——十三岁那年发大水,全家靠着地窖里发霉的红薯撑过半个月,夜里饿得睡不着,他就数着房梁上的木结等天亮。如今这般近乎偏执的囤积,早已成了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他弓着背左夹右扛,帆布包的粗麻绳深深勒进肩膀,像条正在收紧的蛇。不过几十米的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堆上,双腿发软,额头上的汗珠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走到约莫二十米处,承载着锅巴的塑料袋突然发出刺耳的撕裂声,橙黄色的包装袋混着书本倾泻而出。唐小升慌忙去捡,粗糙的手掌在地面擦出几道血痕,却见几本泛着黄边的书滑到一旁,被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稳稳拦住。

“你在看这几本书?“头顶传来带着诧异的男声。唐小升抬头,正对上一双镜片后透着惊讶的眼睛。那人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袖口还别着枚精致的袖扣,手里拿着的正是本上海科技出版社 1982年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翻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的三角函数公式在日光下泛着墨色的光,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唐小升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耳后根泛起片片红晕,结结巴巴地解释:“旧书摊上买的,三毛钱一斤......“他慌乱地伸手去夺,指节不小心擦过对方的手背,触到一片温热。那人却不松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脊烫金的出版社名:“这可是当年的高考神书,现在市面上很难见到全套了。“唐小升这才注意到对方说话带着标准的沪普,尾音总带着上扬的调子,像是浸在蜜糖里的玻璃珠,清脆又悦耳。

等他手忙脚乱把散落的东西塞回包里,再抬头时,只看见那人转身朝二楼会计室走去。深灰色西裤包裹的修长双腿迈着轻快的步伐,皮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混着铁皮棚的呜咽,在空旷的厂区里格外清晰。唐小升望着那抹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忽然发现对方后颈处有道浅色疤痕,像条蜿蜒的小溪,在雪白的衬衫领口若隐若现。

当晚的宿舍里飘着卤味特有的香气。唐小升神秘兮兮地掏出用油纸包了三层的物件,在姑娘们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展开。当油亮的卤鸡爪露出真容时,狭小的房间瞬间沸腾起来。“哇!这是城隍庙的王记吧?“郑颖踮着脚凑过来,发梢扫过唐小升的手背,“听说排队要两个小时呢!“切糕眼疾手快抢过一只,咬下的瞬间发出满足的叹息:“骨头都入味了!“

在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里,唐小升数着分出去的鸡爪,自己只留了最小的半只。啃着骨头缝隙里的肉,听着姐妹们的八卦,他的思绪却飘回下午的偶遇。当郑颖压低声音说起厂长侄子时,他耳朵突然竖了起来。“那个秀才啊,“郑颖用指甲抠着鸡爪上的肉,“听说在美国读的常青藤,这次突然回来,厂里的老会计都开始记小账本了。“

唐小升望着墙上斑驳的海报,听着关于百万改制款的惊叹,嘴里的鸡爪突然没了滋味。那些遥远的数字像团迷雾,在他眼前聚了又散。可当熄灯后的月光透过生锈的铁窗,在他枕边投下细碎的光斑时,某个念头却像春天的野草,在心里疯狂生长。他翻身面向墙壁,摸着藏在枕下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指腹划过微微凸起的铅字——或许,这就是他等了二十年的机会。

第二天上工,流水线的轰鸣声里,唐小升的目光总不自觉追随着那个身影。秀才站在质检台边,白衬衫被风扇吹得鼓起,手里拿着的图纸卷成筒状,不时在设备上指指点点。当他弯腰查看机器时,后颈那道疤痕又露了出来,唐小升突然想起昨晚郑颖说的“夺权“,喉咙发紧,手中的缝纫机针扎进指尖,血珠滴在米色的布料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午休时,唐小升攥着被汗水浸湿的衣角,在车间外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靠近。秀才正倚着窗台吃三明治,阳光穿过他手中的咖啡杯,在地上投下琥珀色的光影。“昨天......谢谢您帮忙捡书。“唐小升的声音比机器的嗡鸣还小。秀才抬头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扫描仪般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对 cos²θ+ sin²θ= 1这个公式,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唐小升封闭多年的世界。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机器检修的间隙,秀才就会在废纸上画坐标系,用钢笔尖轻点着讲解抛物线的奥秘。有次讲到电磁感应,秀才甚至解下领带,系在两个零件上模拟磁场方向,引得路过的女工们捂嘴偷笑。可唐小升不在乎那些窃窃私语,他像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个知识点,笔记本上记满了不同颜色的批注,连边缝都塞着临时撕下的烟盒纸,写着没来得及消化的公式。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唐小升帮秀才整理文件时,无意中瞥见最底层的财务报表。泛黄的纸张上,用红笔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生产线改造预算:150万“。窗外的闪电照亮秀才紧锁的眉头,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快速敲击,键盘声混着雨声,像极了唐小升老家过年时的鞭炮。当鼠标滚轮滚过“股权变更方案“几个字时,唐小升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大家说的夺权,不是玩笑。

雨越下越大,打在铁皮棚上震耳欲聋。唐小升悄悄把报表放回原位,指尖残留着油墨的味道。他望着秀才专注的侧脸,突然发现对方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和自己父亲在神像前画符时的模样重叠。这个发现让他后背发凉,却也更加坚定了某个决定。或许这就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声音,而他,绝不能错过这辆驶向未来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