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间低矮幽暗的偏殿走出后,何衍并没有立刻回到械役营。他一个人走到了兵营后山的空地。
晨光已现,淡金的日光照在粗糙的岩壁上,照不亮他眉宇间的阴影。
他站在断崖边,低头望着下方万丈深渊,一如心中那片黑暗的深井,无边无底。
神策司、九阳宝珠、妖族残存……一件接一件的重担正逼着他,往那个他早已厌倦、却又无法逃离的战场回去。
他原本……是想远离的。
那日的血战还在脑海中清晰得可怕。
他记得战友的喊声,记得铁枪穿胸的刺痛,记得自己倒在一堆尸体中,记得身上血液早已冷透,而眼前的天,还是灰的。
他记得当他被血水冲洗着苏醒时,第一个念头不是复仇,不是忠义,而是一个荒谬的想法——“我竟还活着?”
“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曾试图忘记这一切。他去了镜河渔村,那片宁静仿佛另一个世界。有人喊他“何叔”,有孩童绕着他撒野,有人请他喝酒,有渔女给他缝补衣衫。他用肩挑水、用手缝渔网,用拙劣的笑话逗孩子们开心。他甚至想过,就这样……活着也好。
但他也知道,那片温柔的时光,是借来的。
不是他的。
他不是渔夫,不是村汉,不是父亲。他是士卒,是死里逃生的刍狗,是妖火中爬出的尸体,是帝国抛弃的弃子。
他想起那天,在营中看见那逃走的上官——那人一如既往衣冠楚楚、气度悠然,仿佛从未经历那场地狱般的血战。见到他回营后,甚至只是冷淡地讥道:
“啧,怎么又回来了?不是标注战死了吗?”
一句话,如同将他最后一丝温热掐灭。
何衍没有回嘴,他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那人走远。嘴角甚至带着笑。
因为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帝国,从未真正需要他们。
只要有人顶着“忠勇”之名赴死,那些高台上的人,就永远可以坐得安稳。
“你想打破这个帝国不是吗?”
李玄仙的话忽然又浮现脑海。他那天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却在他心中投下一颗种子。
是的,他想。
可他一个小卒,凭什么打破这偌大的帝国?凭什么驱逐那百万妖族?凭什么让黎民不再朝生暮死?
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个在死人堆里捡命的逃兵。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如何掌握天下的方向?
可他也知道,他若不去,便真的一无所有。
风起,何衍将额前汗湿的发拨开,仰头望天。天光破晓,云霞渐红,一只鹰自崖顶飞过,振翅而去,发出一声高啸。
他想起了他早年的一个梦。
梦中他也曾是将军,统十万兵,立于万军之上,身披玄甲,斩妖灭魔,天下归心。可后来梦越来越短,每一次都止于将军坠落的那一瞬。
醒来之后,他只是在泥水里翻滚、挨鞭、喂马、推尸。
现在,有人向他伸出了手。
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一个入口,一个让他重新做回自己,甚至可能超越自己的机会。
“你不想浪费这次机会吧?”沈昭临的冷语也涌上心头。
何衍轻笑了一声,笑里有一种苍凉,也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决绝。
“我不想再做一条狗了。”他低声对自己说。
那天夜里,他悄悄回到营中,把那把破旧的铁枪重新擦净,把背包重新整理。他把一块老旧的铜符挂在胸前,那是他第一个战死兄弟的遗物。
他站在火盆旁,望着火光映红的天空。火光跳动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战友的笑、敌人的狂啸、血流成河的地平线。
他并不想回去,可他必须回去。
他知道,那些温柔的村落、那些和平的笑颜,如果没有人负重前行,总有一天会在妖火中化为灰烬。
他也知道,若再有人想抛弃他们,他要让那人看看——
不是所有士卒都是刍狗。
第二日清晨,何衍站在神策司的门前,眼中没有疑惑,也不再迷茫。
李玄仙看着他,依旧是那副浅淡的笑意。
“准备好了吗?”他问。
何衍没有答话,只是抬起头,目光如炬,声音沉稳:
“走吧。你说要进断星谷,我带你。”
这一刻,他不是谁的士卒,不是死者名册上的名字,不是帝国遗忘的一页。
他是何衍,一个活着的人。
活着,就还有机会改变命运。
夜,风雪未至,灵州边营的天色尚早,四周沉寂,唯有清冷的风声掠过荒草地。
在军营的西北角,一处废弃已久的校场依旧荒芜,空地上满是杂草和破碎的残甲。然而,在这片废弃的训练场上,何衍依旧每日坚持练枪,仿佛这已是他唯一的信仰。
铁枪在他手中挥舞,枪尖划过空中的弧线,发出低沉的呼啸声,每一次刺击、每一次回旋,都带着一种极致的力量和精准,犹如某种机械般的完美节奏。
“吼——!”
低沉的怒吼从他口中传出,枪尖直指前方,一枪猛刺而出,木桩应声而断。何衍站立在原地,双眼微闭,目光如电,浑身血脉翻涌,气血汹涌,挥枪的每一击都似乎带着雷霆之力。
【断魂十三枪】。
这门武技,他已经练得如同心法一般熟稔,虽然是杀敌的招式,但每一次出招,他都在感悟着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肉体的力量,仿佛每一枪都在和天地的气息相融合,逐渐触碰到玄道的边缘。
这一天,他终于感受到了那股久违的冲击感。
身体内的气血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原本封闭的经脉,竟突然间涌入一股澎湃的能量,那股能量如洪流般冲击着他的全身。何衍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体内的气息在疯狂地变化着,丹田处一股温热的力量涌动而起。
那股力量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它不是他之前所能感知的普通气血波动,而是一种更深、更广阔的能量流动,仿佛有某种天地之间的法则正在呼应着他体内的每一寸气血。
他猛地睁开眼,体内的力量瞬间如泉涌般奔腾而出,双眼瞬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破入玄道……”
何衍嘴唇微动,轻轻低语,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自他踏上武道之路以来,虽屡次被逼至生死边缘,练尽所有心力,最终也未曾突破武道的桎梏。如今,他终于感受到那一线生机,踏入了玄道的门槛。
这一刻,他体内的气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九重武脉被完全贯通,甚至连体内的微弱灵气都被吸引而来,汇聚成源源不断的力量,流转全身。
他不再是那个在废墟中翻滚的战士,而是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玄道一重,成!
何衍感受着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新的力量激活,变得无比坚韧。他的感官变得更为敏锐,哪怕是空气中的微小变化,他都能感知到。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弯腰,手指抚摸过那把久经沙场的铁枪。铁枪曾是他在尸山血海中生死搏杀的伙伴,它如今已经变得更为沉重,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终于,突破了。”何衍喃喃自语,眼中不再是以往的迷茫与挣扎,而是充满了决然与自信。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被命运逼迫的逃兵。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路,而这条路,不再是屈从于帝国与妖族之间的血腥厮杀,而是一个以自己为主宰的未来。
他闭上眼,调整了一下气息,站定片刻,恢复平静。
他已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