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咲在卫浴给萧格擦身,水声混着压抑的咳嗽,像坏掉的老式唱片机。
北言递给我发黄的日记本,封皮上还粘着松花江的干枯水草。
“他每年生日都给你写信。”
北言点烟的手在抖,“从2005年开始,写了十二封绝笔。”
我翻开最新的一页,日期停在他“死讯”那天。
今天我骗小然,我死了。
护士说,哭得太凶容易视网膜脱落,可我还是没忍住。
美咲父亲说,只要配合治疗,我就能活到春天。
但我知道,樱花开的时候,就是新干细胞失效的时候。
字迹在某处突然晕开,蓝黑墨水在纸面洇出微型海洋。
我抚摸那个湿润的句号,仿佛触碰到了萧格落泪的瞬间。
浴室门开了,美咲推着萧格出来。
他换上了我织的旧毛衣,袖口磨出的毛球像蒲公英,随时要随风散去。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好怕我一说话,他真的散了。
这个夜里,我陪在他身边。
萧格忽然握住我冻僵的手,放进他毛衣下摆。还是当年那个位置,只是皮肤下不再是温热的血肉,而是支离破碎的骨骼。
“分享点卡路里。”
时间一点点逝去,我站在病房的窗前,看着北海道的雪无声地落下。
萧格在身后安静地睡着,呼吸机的声音规律而微弱。
美咲去医生办公室了,北言去买晚餐,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萧格的手还保持着握着我手的姿势,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松开。
他的手指关节突出,皮肤薄得几乎透明,我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这双手曾经那么有力,能把我整个人抱起来转圈,现在却连一个易拉罐都打不开。
“你醒了。”
很久以后,我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转身走回床边。
萧格的眼睛在昏暗的病房里依然明亮,他微微勾起嘴角,那个笑容让我想起十八岁那年,他在公交站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
“我梦见你了,”他的声音很轻,“梦见我们在松花江上滑冰,你摔倒了,我把你拉起来,然后我们一起摔进了雪堆里。”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
“那不是梦,是真的发生过。”
“我记得。”他闭上眼睛,肯定地点头,“我记得关于你的每一件事。”
此时此刻,我根本恨不上他。
门被轻轻推开,美咲端着药盘走进来。看到我握着萧格的手,她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
“萧君,该吃药了。”她用日语轻声说,然后对我点点头。
我松开手,退后一步。
美咲熟练地扶起萧格,帮他服药。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显然已经照顾他很久了。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不在的这些年里,是她在照顾萧格,给他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
“谢谢。”
美咲摇摇头,温柔地整理他的枕头,“我去拿新的床单。”
萧格看着我,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她很善良。”
“我知道。”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救了你的命。”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拍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想起在东南亚的那些日子,我潜入海底,把我们的记忆一件件沉入深海。
我以为那是在埋葬过去,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我无法面对现实的逃避。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真相?”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压在心头的问题。
萧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三个月前,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美咲说,她不想让我带着遗憾离开。”
“所以她联系了北言?”
“嗯。“萧格点点头,“我本来不同意,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干脆让他说,我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突然明白了他的恐惧。
萧格一直都是那么骄傲的人,他不想让我记住的是这样一个虚弱无力的他,而是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的声音哽咽了,“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
“我在乎。我希望你记住的是我最好的样子。”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样子。”我握紧他的手,“十八岁在公交站给我围围巾的你,二十岁在电影院里偷偷亲我的你,二十五岁在病床上还对我笑的你……每一个你,都是最好的你。”
萧格突然哭了起来,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俯身抱住他,感受到他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的颤抖。
“对不起,小然。”
他在我耳边说,“对不起骗了你,对不起让你难过,对不起……”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