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铃语者

时至正二十二年,寒露节气。其其格将最后一捧土覆在父亲的坟茔之上时,那枚铜铃竟自行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送葬的人群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唯有其其格伫立原地,这位十七岁的少女紧紧握着传承了十年的铜铃,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细微震动——恰似某种心跳。“妖物……”人群中有人小声嘟囔着。其其格装作没有听见。自从十年前那场灾难过后,黑水镇的人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畏惧。先是母亲诺敏在病榻上缠绵三年后离世,如今父亲巴图又莫名死在祠堂里,全身青紫,仿佛是被冻死一般——可此时不过才是初秋时节。“节哀。”镇上的老文书递过来一块粗麻布,说道,“衙门的事你无需担忧,达鲁花赤大人会派遣新的千户前来。”其其格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了人群末尾那个陌生少年身上。少年身着汉人服饰,背着一个模样奇特的木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中的铜铃。当察觉到其其格看向自己时,少年赶忙低下头,很快消失在了暮色之中。葬礼结束后,其其格独自回到了千户府。自父亲去世后,仆人们都找各种借口离开了,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她一人。铜铃仍不时轻轻作响,仿佛在提醒着什么。“别吵了。”她解下铜铃放在神龛上,“我知道今晚得去祠堂。”话音刚落,铜铃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自己从桌上弹起,径直落进了其其格怀里。与此同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好似有人从墙头跃下。其其格迅速抄起父亲的腰刀,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月光下,一个黑影正在院子里翻找着什么——正是葬礼上的那个陌生少年。只见他打开木箱,取出一盏散发着蓝光的灯笼,灯光所照之处,地面上浮现出淡绿色的脚印。“阴气显形粉……”其其格眯起双眼。这是白先生当年用过的方子,母亲曾提及过。她正犹豫是否要出去,少年突然转头望向她所在的窗口:“姑娘不必躲藏,在下柳青,是白翊师父的关门弟子。”其其格紧握着腰刀走了出去:“白先生十年前就已离世。”“师父虽已肉身消逝,但学问得以传承。”名叫柳青的少年行礼时,木箱里传出瓶瓶罐罐相互碰撞的轻响,“我是循着铜铃声寻来的。”“为何?”柳青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师父所著的《阴阳簿》记载,每当铜铃自行鸣响,便是五鬼异动之时。”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五枚铜钱环绕着一口棺材的图案,“哈桑的侄子阿尔罕,已然集齐六枚符文铜钱了。”其其格顿时感觉后背发凉。父亲临终前紧紧抓着她的手,反复念叨的正是“小心阿尔罕”。“第六枚是在哪里找到的?”“在你父亲身上。”柳青声音低沉地说道,“巴图千户并非自然死亡,他是被铜钱上的阴气活活冻死的。”其其格眼前浮现出父亲青紫的面容,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铜铃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险些脱手。柳青见状,立刻从木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红色粉末撒在铜铃上。“阴气反噬。”他解释道,“这枚铃与地门后的存在有所关联,如今阴气不断增强,说明……”“说明阿尔罕已经开始行动了。”其其格接过话头。她自幼听父亲讲述十年前那场灾难,深知五鬼抬棺的传说并非虚妄。柳青点点头,从木箱中取出一卷地图,铺在石桌上:“黑水镇的地脉走向发生了变化。十年前那场地门封印之后,阴气本应逐渐消散,可最近半年,七个特定地点的阴气反倒增强了。”他指着地图上的七个红圈,“连起来看看像什么?”其其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七个点连接起来呈北斗七星的形状,而勺柄正指向镇中央的老槐树,那便是地门所在之处。“阿尔罕在开凿地脉。”柳青收起地图,“每埋下一枚铜钱,就凿开一个缺口。等第七枚就位……”铜铃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其其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柳青一把扑倒在地。一支弩箭擦着她的发髻飞过,钉在了门板上,箭尾缠着一缕红绳。“人柱箭!”柳青脸色骤变,拉着其其格滚到假山后面,“他在制造人柱!”其其格还没弄明白什么是人柱,第二支箭已经射中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梅树。中箭之处立刻冒出黑烟,树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转眼间整棵树便枯死了。“把铜钱附在箭上射进活物体内,能够快速制造阴气节点。”柳青从木箱里抓出一把黄符,“我们必须……”这时,墙头传来一声冷笑:“小药师懂得还不少啊。”阿尔罕站在月光下,手中的弩机对准了柳青。这个二十出头的色目青年身着元朝官服,胸前却挂着祆教的火焰吊坠。最让人感觉不适的是他的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与死去的哈桑如出一辙。“第六枚铜钱的效果不错吧?”阿尔罕晃了晃弩机,“你父亲临死前还哭喊着女儿的名字呢,千户大人。”其其格顿时浑身血液沸腾。她抓起一块石头朝阿尔罕砸去,阿尔罕轻松躲开,反手便射出一箭。柳青赶忙甩出黄符,符纸在空中燃烧,形成一道短暂的火墙挡住了箭矢。“把铜铃给我!”阿尔罕突然厉声喝道,“那不是你能触碰的东西!”其其格本能地握紧铜铃。说来也怪,明明是冰凉的金属,此刻却如同一块炽热的炭火。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涌入心脏,她眼前突然闪过几个画面——祠堂的石板、地下的洞窟、一个胸口有黑洞的模糊人影……“阿苏勒……”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阿尔罕脸色瞬间大变:“你果然能听见铃声传讯。”他突然调转弩机对准天空,射出一支响箭。尖锐的哨音过后,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衙役?”柳青紧张地问道。“更糟。”阿尔罕跳下墙头,在消失前留下最后一句话,“是已经被埋下铜钱的人柱。”其其格与柳青对视一眼,旋即同时朝着侧门飞奔而去。刚跑出院子,就瞧见街上有几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来——卖肉的胡屠户、织布的张寡妇,甚至还有镇衙的刘师爷。他们神情呆滞,双眼全黑,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胸口衣服下隐隐可见铜钱形状的凸起。“这是被铜钱控制的活死人。”柳青拉着其其格躲进小巷,说道,“不能杀他们,否则铜钱里的阴气会立刻爆发。”其其格数了数,正好六个。“第七枚在哪?”“一定在阿尔罕自己身上。”柳青一边翻着《阴阳簿》,一边说道,“当七枚铜钱就位,北斗成阵,地门就会……”就在这时,铜铃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铃声。其其格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响起模糊的话语声:“……祠堂……阻止……第七……”“阿苏勒在警告我们!”其其格拽着柳青,立刻往祠堂跑去,“阿尔罕要去完成最后一步了!”二人抄近路穿过荒废的萨满老宅。这老宅已十年无人居住,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然而神堂的祭坛却出奇地干净,仿佛有人定期打扫一般。其其格正想仔细查看,柳青突然指着地面:“脚印!”蓝灯笼的光照出几行散发着绿光的脚印,最新的一行径直通向祭坛下方。其其格蹲下身,发现祭坛底部的石板有被挪动过的痕迹。“暗格?”她刚一触碰石板,铜铃便发出一声长鸣。石板自动移开,露出下面的空洞——里面放着一把生锈的钥匙和半片龟甲,龟甲上刻着古怪的文字。“西夏文。”柳青辨认道,“‘阴兵虎符,一分为二……地门镇魂,上都定魄……’”他猛地合上龟甲,“原来如此!镇魂杵并非完整的!”“什么意思?”“当年阿苏勒使用的镇魂杵只有一半功效。”柳青激动地解释道,“另一半是能调动阴兵的‘虎符’,被元朝国师带往上都了!难怪封印不稳固!”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有什么重物倒塌。两人无暇多想,抓起钥匙就朝着祠堂奔去。祠堂外环绕着一圈火把,阿尔罕站在中央,正指挥着六个人柱搬开地门的石板。其其格注意到他胸前挂着一个小布袋,隐约能看见铜钱的轮廓。“第七枚……”她握紧铜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铜铃的边缘不知何时变得锋利,割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滴落在铃身上,瞬间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一股奇异的力量瞬间传遍全身。其其格眼前的世界陡然变了模样——她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气”。柳青身上的气是淡绿色的,人柱们身上的气是污浊的灰黑色,而阿尔罕……他胸口盘踞着一团蠕动的黑影,形状如同一只多足昆虫。“你居然觉醒了……”阿尔罕惊讶地看着其其格发光的眼睛,“诺敏家的血脉果然也有问题。”其其格没听懂他的话,但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摇响铜铃,声波肉眼可见地扩散开来。六个人柱同时捂住耳朵,跪倒在地,胸口铜钱处的衣服被震裂,露出下面嵌进肉里的符文钱。阿尔罕却不为所动,反而大笑起来:“没用的!这枚铜钱已经与我的心血相连!”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第七枚铜钱竟然半嵌在皮肉里,边缘已经长出细小的肉芽,仿佛正在与身体融为一体。“疯子!”柳青从木箱里掏出一个纸包,“你知不知道这样会……”“会打开地门?我当然知道。”阿尔罕狂热地抚摸着胸前的铜钱,“国师大人需要阴兵,而我们需要国师的庇护。等蒙古人撤回草原,这里就是我们色目人的天下!”其其格终于明白了——阿尔罕背后有元朝国师撑腰!难怪他能调动衙役,还能穿上官服。她再次摇铃,这次对准了阿尔罕胸口的铜钱。铜钱剧烈震动,阿尔罕发出痛苦的嚎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铜钱上的符文开始发光,地面也随之震动起来。祠堂中央的石板缝隙中渗出黑雾,隐约能听见指甲刮擦石板的声响。“太晚了……”阿尔罕满嘴是血,却仍在笑着,“它们已经醒了……”柳青当机立断,将纸包里的粉末撒向六个人柱。粉末接触铜钱的瞬间,爆出绿色火花,人柱们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胸口的铜钱“啪”地弹出,落在地上碎成几瓣。但这也加速了地门的开启。石板轰然碎裂,一只苍白的手扒住了边缘。其其格感觉铜铃变得像冰块一样寒冷,耳边响起阿苏勒急促的声音:“……虎符……上都……香……”“通灵香!”她猛地想起母亲留下的一个小匣子,“柳青!你有通灵香吗?”柳青正忙着用黄符封堵地门缝隙,说道:“箱子里!蓝瓷瓶!”其其格翻出蓝瓷瓶,里面有几根暗红色的线香。她随手抓起一个烛台,点燃线香。奇异的是,烟气并非向上飘,而是如蛇一般钻进地门缝隙。“阿苏勒!”其其格对着地门大喊,“我们该怎么……”一股黑雾突然从缝隙喷出,将其其格整个包裹。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雾气中浮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轮廓像父亲描述的阿苏勒,但眼睛是两个黑洞,胸口也有个同样的黑洞。“找……虎符……”那身影模糊地说道,“上都……国师府……地牢……”黑雾猛地收缩,其其格感觉自己被拉进一个狭窄的空间。当她再次看清周围时,震惊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石室里——这里正是地门后的洞窟!阿苏勒就站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比想象中更为年轻,只是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胸口的黑洞格外触目惊心。在他身后,是那口巨大的石棺,被五条锁链紧紧捆缚着,其中两条已然断裂。“其其格?”阿苏勒的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你怎么……”“是通灵香让我灵魂出窍了?”其其格猜测道。她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体呈半透明状,和面前的阿苏勒并无二致。“时间紧迫。”阿苏勒指向石棺,“阿尔罕胸前的铜钱是‘钥匙’,能够短暂打开地门。但真正掌控阴兵的是虎符,已被国师带走了。”“为什么国师要……”“他企图组建一支不死军团。”阿苏勒苦笑着说道,“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国师的心腹就在镇上。他们带走了一半的镇魂杵,并将其改造成控制阴兵的法器。”石棺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第三条锁链出现了裂纹。阿苏勒的身体也随之渐渐变得透明:“你必须前往上都,在下一个血月来临之前找回虎符。否则……”其其格感觉到一股拉力,自己的灵魂正被拽回身体。“等等!我要怎么找到虎符?阿尔罕又该怎么办?”“铜铃会为你指引……”阿苏勒的身影愈发淡薄,“至于阿尔罕……小心他的血……别让铜钱……”话还未说完,其其格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正躺在祠堂外的空地上,柳青正往她的额头贴符纸。地门的缝隙已然重新合拢,阿尔罕和六个人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几枚破碎的铜钱。“他们逃走了。”柳青扶着她坐起来,“阿尔罕受了伤,但临走前放话说要亲自去上都献宝。”其其格伸手摸向腰间——铜铃还在,只是多了一道裂缝。更奇异的是,她发现自己竟能“看”到阿尔罕离去的方向——地面上有一串常人无法看见的黑色脚印,一直延伸至远方。“我们必须去上都。”她紧紧抓住柳青的手,“在下一个血月前找回虎符。”柳青翻开《阴阳簿》:“下个血月是……二十九天后。”远处传来鸡鸣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其其格望向祠堂中央那块重新闭合的石板,仿佛能够透过它看到地门后的那个身影。铜铃轻轻作响,宛如在轻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