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国揉了揉梦舒的小脑瓜，眼睛微微眯起，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慢慢讲给这个听话懂事的小姑娘。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雨丝如银线般纷纷扬扬地洒落，杨老太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见外边一阵急促地拍门声。杨老太打开门一看，竟是个浑身湿透的妇人，冻得瑟瑟发抖，外地口音的她不断央求杨老太行行好让她避下雨。
杨老太赶紧把她拉进里屋，给她找了干衣服换上，又煮了一碗热汤面给她吃。
妇人说她叫陈莫寻，自然就是她们妈妈，家里遭了灾，认不清方向一路逃难到了这里。
杨老太问她家里还有谁，陈莫寻只说她丈夫没有了，其它的也不愿意多说，杨老太见她可怜，留她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让她走，陈莫寻觉得杨老太人不错，厚着脸皮赖在家里不肯离开，还跟杨老太打听家里还有谁，得知老人膝下两儿四女，除了老大杨建国都已成家。陈莫寻就跟杨老太说，看咱家人还不错，想给杨建国做老婆。
老实巴交的杨建国三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这一直是杨老太的心病，听到陈莫寻这样说当然心里一喜，只是对于“逃难”过来的陈莫寻还是留有几分戒心。
当天杨老太便要带着陈莫寻出去买几身新衣服，刚到门口，后边的邻居刘二婶便找上门来，嚷嚷着说杨老太把本来要说给我们村王二楞做媳妇的亲戚藏了起来，说着就要拉着陈莫寻走。
陈莫寻大喊道：“快来看呀，拐卖人口啊，我可不是他们家亲戚，我只是路过跟她说了几句话，她把我骗到屋子里边反锁起来，商量着把我八百块钱卖给王二愣做媳妇，我偷偷藏到房梁上，趁他们不注意跑了出来，这，这还找上门来了。”
虽说陈莫寻带有西北山区口音，围上来的邻居也能听懂个大概，刘二婶见讨不到便宜，没滋没味溜走。当天晚上，杨老太烧了水，让陈莫寻冲凉，送洗澡水时，发现她全身都是疤：深的浅的结痂的还有刚显出淤青的。
杨老太不放心，当天晚上便到邻居家打电话让杨建国回了家，他们连哄带安抚，陈莫寻才说了实话。
她逃难前，跟山区里的爸爸吴刚经常打架，吴刚经常打她，有时候把他栓起来吊在房梁上打，打累便睡下，睡够了继续打，每次跑，都被吴刚和家族里的弟兄带人抓回去，最后一次逃跑，她选择了秋天玉米杆子高的时候，她晚上在玉米地里边趟着走，白天就睡在地里边，误打误撞便来到了平原。
梦舒托着脑袋静静地听着。
“跟孩子瞎说啥呢？杨建国！”陈莫寻从屋子里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悦，那段日子就像是梦魇一样，她不想再回想起来。
“没啥，没啥。”杨父笑道，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快去准备准备，今天咱家有会，一会人就该过来了。”说完转身进了屋，穿上了她特意从山里带回来的真牛皮鞋。
今天是腊梅村过会，按照平原这边习俗，出嫁的闺女、十里八村的亲戚挚友都会带上些礼品走动一番，主家会准备丰盛的午餐，大街小巷都被摊位占满。男人们在酒桌上吹牛闲聊，女人们则会到街上逛逛，购置些杂货衣物。
“妈！建国！”随着这声呼喊，只见杨建国的三姐杨秋走进了院子。她双手推着一辆自行车，在其身旁，三姐夫王国庆跨坐在摩托车上缓缓前行，摩托车的后座摆放着好几箱饼干。
紧跟其后的是大姐杨春和大姐夫刘谨，两人手中提着一兜子油条；接着便是二姐杨夏与二姐夫赵为民，他们抱着一箱方便面。再往后看，四姐杨冬和四姐夫刘喜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也来到了院中。夫妻二人手里拎着几大箱面包和饼干，她们的一儿一女则在一旁蹦蹦跳跳。
落在队伍最后的是弟弟杨建民、弟媳刘梅以及他们年幼的儿子杨彪。这一家三口仍旧是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带。
听到院内传来声响，杨老太一家人匆忙迎出门外。稍作寒暄，这一行迈入屋内。
席间，弟媳刘梅说道：“我们住得近，本想早点过来，二姐四姐商议说一起来，所以晚了一天。”
“不晚，啥时候来都是刚刚好！”陈莫寻应道。
众人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咦，莫寻你脚上的皮鞋真好看！”杨冬突然惊叹道，目光紧紧盯着陈莫寻脚上的皮鞋。
杨夏闻声望去，果然如此。一双皮鞋锃光瓦亮，在屋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哪里买的，莫寻。”杨夏眼中满是艳羡，忍不住问道。
“不贵，不贵，我从山里来时带的，一双不过三十来块，是真牛皮做的，我们那里虽贫困，牛却是多的很。”陈莫寻笑着解释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哈哈哈...”众人会心一笑，笑声在屋内回荡。
“以后不打算回去了，买不到了咯。”杨建国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那也未必，等几年孩子的爷爷奶奶百年后，我想把吴昊也接来。”陈莫寻抢过话头不容分说道。
杨建民夫妇相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杨建国沉默不语，只是微微颔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要是真是那样有，我们出资，弟妹为我们带几双真牛皮鞋。”杨冬兴奋地说道，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好好好！”陈莫寻爽快地应道。
“俩孩子呢，怎么不见人？”三姐杨秋突然打断话茬问道。
“怕生人，刚才你们来躲到屋子里了，我去叫她们。”杨老太说着，便起身去找姐妹俩。
梦舒在杨老太的介绍下，大姑姑二姑姑地喊人，梦语大病初愈，加上初来乍到见到这么多陌生人，怯生生跟在梦舒身后。陈莫寻看着局促的女儿眉头微蹙，起身把两个小姑娘领进里屋，顺手拿个两条油条塞进她们手里。
一行人见过姐妹俩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话题转移到养老指望上。
“建国将来养老也有的指望了。”杨春一脸笑意，走到杨老太身边说道：“弟妹看着就是体己人，这下咱娘再不用担心建国了！”
杨秋接过话茬，“建国你屋里也没个洋车，国庆换了个摩托，我们那个洋车你先将就骑吧，两个孩子上学吃饭哪都要钱，能省点是点。”
杨建国推辞一番，接过三姐递过来的车钥匙。
“建国，我们商量着一会给孩子买两套衣服就当作见面礼了。”杨夏微笑着说道。
杨建国连忙摆手回应道，脸上满是局促：“不不不，买啥买，日子都过得苦！”
“还是买两身吧，小闺家穿裙子漂亮。”杨冬坚持道。
于是杨夏和杨冬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家门，朝着集市走去。
集市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她们很快来到卖衣服的摊位前，杨夏随手拿起一件衣服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嘴里念叨着：“一人两套衣服这买下来不得百十来块钱啊？”
站在一旁的杨冬回应道：“那买一套确实不太好看呀！你瞧，这套才三十几块钱呢，两套加起来也就不到七十块钱。”
杨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哎呀，要不这样，我看那个小的看上去也不是特别机灵，但大的可真是怪惹人喜欢的。咱俩干脆给大的一下子买两套，等她穿小了，妹妹还可以接着穿，这不正合适嘛！”
杨冬听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杨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建国跟咱妈能同意吗？”
杨夏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回答道：“两个女孩子而已，将来都是要嫁人的，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不是亲生的。以后咱们去咱妈那儿，坐在主桌上的肯定还是杨彪这个大孙子。”
杨冬想了想，觉得杨夏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行吧，那就这么办！”于是，两人各自付了一半的钱，心满意足地拿着衣服回家去了。
回家路上，杨冬杨夏一前一后走着，杨冬交代自己的一儿一女说道：“一会到你姥姥家，咱们坐一会就该走了，屋子里的东西想吃啥，让你姥姥给你拆开，想带走啥吃的跟你姥姥说。”俩孩点了点头。
走着杨冬又停下，看着杨夏的背影拉着俩孩子低声说“拆什么都别动你二姨拿的方便面。”
“为啥？”大女儿刘玥一脸疑惑地问道。
“什么为啥？小孩子家哪那么多为啥，记住就行！”说着杨冬板下脸。
“记住了。”俩孩子乖乖地应道。
此时杨老太家中，杨老太走进厨房，杨春也跟了进来。
“妈，这些年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作为家中的长女，当初生娃时，弟弟妹妹还小，谁家的礼金都没收。建国带来的这俩孩子，我寻思着拿一百块钱表表心意。“杨春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使劲塞进了母亲的衣兜。
杨老太闻声转过头去，目光快速扫向门口，确认没人后，急忙伸手想要挡下那张百元大钞。“这钱你快自己留着用，你挣钱多不容易啊！家里还有俩小子，以后上学、娶媳妇啥的，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闺女，总归是嫁到别人家去的……“
未等杨老太说完，杨春便打断道：“赶紧收下，可千万别被刘谨瞧见了。“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厨房。
杨老太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手中紧紧攥着那一百元钞票，手臂却慢慢地垂落下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仿佛心头压着千斤重担一般沉重，嘴里喃喃自语道：“唉……”
屋内，其他人也都陆续去集市上了，几个大老爷们闲的无聊，出去点了根烟闲聊起来。梦语因为发烧刚好不能出去，梦舒在家陪着她。
杨秋借故没有出去，她喊来两姐妹，拿出两百块钱悄悄塞到梦语兜里，低声说：“放好了，一会给你爸爸，不要告诉别人。”梦语乖巧地点了点头。
杨冬杨夏到家后，把衣服给了杨建国，杨建国婉拒道：“哎呀，退了吧，退了吧，花这个钱干啥？”
“姐妹俩都是女孩，大的穿完小的穿，拿着吧这是我跟你二姐的心意。”杨冬说道。
天色渐晚，各回各家，路上刘梅就埋怨杨建民“二姐四姐都没出钱，就你爱显摆，席间就把钱给俩孩子了，你看你掏钱的时候慌的，跟谁要拦你一样。”
“早晚不都得给。”杨建民不满道。
“可不是早晚的事，大哥没有儿子，早晚都是咱儿子杨彪的。”刘梅悻悻地说道。
杨建国不理她，刘梅又接着道：“三姐也是，咱杨彪马上就要上小学了，那自行车不用了，也不知道给咱们，反倒给你大哥了。”
“闭嘴吧你，坐在摩托车上不香吗。一辆自行车也入了你的法眼了”杨建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杨老太这边，众人走后，杨建国把衣服往板凳上一扔，看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和拆的半箱半箱的东西，杨建国对杨老太埋怨道：“这可倒好，走个亲戚还让主家做赔本买卖，东西拆的没有办法走亲戚。光这两桌就得百十来块钱，妈你看你养的好闺女。”
“那不还有一箱方便面，你想去哪你带上，我闺女来看我的，我不吃，你拿走就行了。”说着便想走出门去。
陈莫寻在厨房刷着碗，听着她们的谈话不吱声，但也不愿意干活了，解下围裙就出门搓麻将去了。
杨建国见陈默寻出去了，把刚要走的杨老太拉进屋里说道：“妈，你闺女坐月子我可是一分不少别人拿多少，我拿多少，现在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老二老四今天啥意思？就给我闺女买套衣服就算见面礼了？”
杨老太双手往袖子里边一揣不说话，杨建国更生气了，坐下闷了好几口酒，杨老太劝她别喝了，杨建国气的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大吼道“不喝，不喝，我今天还就喝了。”
杨老太见状，哭天抹泪：“阎王爷不要我的命啊，要我的命我好跟你走啊……”
“哭哭哭，你还哭，要不是你把我盖的房子让给老二娶媳妇，她们今天能这么看不起我，看不起我闺女。”杨建国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爸爸……”梦舒见状走进来喊了一声，杨父看见孩子一心软，不再说话转身出门去了。
杨老太也随即出门去，家里只剩下梦舒梦语。不大会杨彪又折返了回来，贼兮兮地问梦舒：“姐，你吃过方便面吗？”
“吃过！”梦舒回答。
“好吃吗？”杨彪问。
“好吃，太好吃了？”梦语抢道：“屋子里有一箱，我们去把他拆开吧。”说着梦语跑回屋子拆开纸箱拿出来三袋。
打开方便面三个人大吃一惊，方便面上长的全是白毛毛，明显是过期坏了。
“姐，这咋吃。”梦舒问。
“要不你再去拿三袋，说不定碰巧了。”杨彪对梦语说道。
三人又拆开了三袋，结果还是长毛的。
“我有办法，我们像洗衣服一样把方便洗一下洗干净了就能吃了。”
说着三人端来碗，打来水，三人的小手在碗里边搓呀搓。
“咱们多放点调料包一定好吃。”梦舒说。
“再放点香油就着大蒜更好吃。”杨彪说道。
三个小家伙趁着家里没人放开肚皮猛吃，其中梦语吃的最多。
夜半时分。
“什么味啊？”梦舒迷迷糊糊顺着味道得用手摸到什么粘糊的东西，凑道鼻子边上一闻，干呕了一声，大哭起来“哇，哇哇哇哇……杨梦语把屎拉床上了，杨梦语把屎拉床了。”
杨梦语被杨梦舒的哭声惊醒，以往犯错就挨打，她条件反射的捂着自己的屁股，结果……
杨老太打开灯，看着床上的一摊子屎，再和着空气里边难闻的气味，也忍不住干呕起来，杨梦舒跑到了母亲房间报信，杨老太为杨梦语收拾着。
陈莫寻没有来，只派了杨建国过来，杨建国看着上吐下泻的杨梦舒抱起她便要去找医生，被杨老太拦下，小孩子少吃药，吐完拉完就没事了。杨建国没有理杨老太，而是问杨梦语好点没。
“好多了爸爸，就是没劲想睡觉。”杨梦语带着哭腔回答。
“喝点水再说。”杨老太端着水进来。
杨老太一口一口喂着杨梦舒，杨建国在一旁看着。
“你也去睡吧！”杨老太对杨建国说道。
“看看你闺女干的好事，我要是有个自己的儿子，她们敢这样吗？都怨你，都怨你让我结不了婚！”杨建国甩下话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