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警

望舒宫。

寝殿里香薰袅袅,层层罗帐阻隔了床上的风光。一女子从噩梦中惊醒。“啊!”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慌乱地摸着心口,摸到自己蓬勃的心跳才慢慢安心下来。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自己睡的床顶,鲛绡帐从顶端垂悬,薄如蝉翼的纱幔上以金线绣着鸾凤穿花图。

寝殿的门被打开,带来一阵微风。鲛绡帐被侍女香雾轻轻地挑起,挂在了鎏金帐钩上,看见她直直地坐在床上发愣,道“公主醒了啊。”

梁华月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地说不出话,她颤抖着抓住对方的手腕,道:“香雾,今夕何年?”

沙哑的嗓音惊得两人同时一颤,香雾用指尖轻触华月的额头,“公主莫不是梦魇了?”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没发烧啊。”

梁华月捏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了,急道:“快说!”

香雾被这架势给唬住了,道:“现在是平顺五年春啊,公主您怎么一觉醒来就糊涂了?”

一觉醒来?莫非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昨夜的一场噩梦?

在梦里,就是平顺五年春,西北大捷,时任玄甲营统帅的陈驰带回屈兰求娶公主的消息。当时宫里只有她这一个适龄公主。她急疯了,跑到皇后的清梧殿哭诉。

皇后怜惜她,承诺会与皇兄求情,世家贵女都有维护大祁和平稳定的责任,可以挑选适宜人选,再封一个公主。然而第二天皇帝就在朝会上宣布了要让自己去和亲。此后无论她如何求见皇兄和皇后,如何寻死觅活,都无济于事。皇兄只会冷冰冰地说“既受黎民膏粱之奉,当效命家国”。

她还是随着迎接队伍远离了故国。库贺可汗大她许多,且屈兰势微,对她很是宽容。但他常年征战,受伤良多,竟在新婚后不久就撒手人寰。按照屈兰的王室习俗,她嫁给了来迎接她的岱远世子。岱远世子性情温和,其实是个良人,但两人中间始终隔了个库贺可汗,后来的相处也一直别别扭扭的。然而她的悲惨命运还没结束,不久王庭内乱,岱远被自己的亲弟弟右斐杀死,她又身怀六甲成了右斐的大妃。右斐性情残暴,不顾及联姻面子,总是对她动辄打骂。她于婚事上备受蹉跎,没两年就病逝于黑水之畔。

梦里她的一生简直可怜可叹!

“岱远世子呢,可来求亲了?”

“岱远世子是谁?”香雾一脸莫名其妙。

看来和亲的消息还未传出,一定是上天不忍她做棋子蹉跎一生,特入梦降下警示。她一定要推掉和亲!

皇后的路子是不能走了,这一次,她要直接闹到皇上那里去。先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傍上,让自己不在朝臣和皇帝的考虑范围才好。

她想起一事,西北大捷的消息传进宫时,宫中的侍女和女官都传扬过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一战定蛮夷的光辉事迹。香雾曾偷偷告诉他,她表姐是将军府中负责书房洒扫的婢女,亲眼所见府中书房悬挂了几幅少女的素画,画中的少女虽看不清真容,但姿态温柔灵动,竟是主人在偷偷记录心上人的成长过程。她还感叹陈将军真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儿。

这痴情男儿先借我保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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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驰走出垂拱殿,抬头看了看这安州城的蓝天白云,西北边境动辄黄沙蔽日,头发缝里都感觉裹着沙子,这春和景明,他是太久没有看到了。

后面响起一人的怒骂声:“萧朗小儿!你不过是萧家庶子生的庶子了,靠着跟萧家那一点血脉联系,就媚上罔利,也不怕玷污了你萧家百年清誉!”

萧朗倒是气定神闲:“王侍郎到底在说什么?一会说我跟萧家没关系,一会说我使萧家蒙羞了,合着这萧字大旗,我扯是不扯,您给指个明路。”

萧家和高家,都是钟鸣鼎食之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朝廷政令皇帝满不满意无所谓,这两家不点头,那绝对是出不了垂拱殿的。但是这萧朗能走到梁熠辉面前,确实是没沾到萧家半点光。

“你!”这王侍郎就是刚才垂拱殿上那个出头的莽夫,他这回大概是气不过,来找场子了。被萧朗三两句一绕,又气成了个猪头,一甩袖子,悻悻走了。

萧朗冷哼一声,刚要朝前走,就看见陈驰站在白玉御阶前,长身玉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萧朗对这个刚刚扬了国威的将军还是很敬重的,他迟疑了一下,发现陈驰依然看着他微笑,就上前去见礼了。“恭喜侯爷了。”

陈驰:“依在下看,凭萧大人如今在圣上心中的地位,这萧家大旗不扯也罢,没准还是负累呢。”

萧朗仔细分辨了陈驰的表情,发现他目光真挚如春水,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刚要开口分说,只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赶来,“萧大人,侯爷,奴才幸亏赶上了,皇上召见二位呢。”

日光斜斜地穿过偏殿冰裂纹琉璃窗,在蟠龙纹金砖上投下细碎光斑。梁熠辉端坐在鎏金小案前,面前摊开的疆域图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陈驰和萧朗被内侍引入殿中,躬身行礼。

“征鸿和朝雨来了啊,免礼赐座。”梁熠辉仍然盯着面前的疆域图出神,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西北那个方向,那是黑水南岸三城的位置。

“征鸿有三年没有回安州了吧?尤记年少时,朕与卿同窗逐鹿书院,同习骑射,共论古今,当真是少年情谊飞扬。后山河破碎,南迁路上也多亏你百般护佑,才能平安撑到回安州的那日。”梁熠辉走到窗下,望着殿外的春景,似是回想到那些年的张扬与落魄。

陈驰觉得皇帝此时提起南迁路上差点命丧歹徒之手的这个事,不是什么好兆头。哪个九五之尊愿意时时见到一个手握重兵,且见证过自己被刺得屁滚尿流、皇家威仪尽失的的将军?

“当年南迁路上艰难险阻,多亏陛下洪福齐天,泽被苍生,我大祁的后备力量才得以保存。征鸿不才,当时也是年少无知,并没有出过什么力。”

言下之意,我压根不记得救您于乱军之下的事情了,您也别耿耿于怀了,您现在还活蹦乱跳能在这试探我,完全是您自个命大。

梁熠辉定定地看着陈驰,那眼神锋利,如毒蛇一般在陈驰身上上下游走,在一旁的萧朗都微觉不适。但陈驰一如往昔,目光坦荡,泰然自若。

殿内一时静地只能听见青玉烛台上烛火爆裂的声响,梁熠辉摸着腰间的九龙玉佩,突然开怀道:“征鸿常年驻守西北,是我大祁的一道屏障,这些年金戈铁马护我河山,竟是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耽误了。正好此次礼部要调查安州的世家贵女,若征鸿有中意的女子,朕可为卿赐婚。你暂留安州,等到大婚后再回玄甲营吧。”旋即又面向萧朗道:“朝雨全权负责此事,一定要为陈将军把好关。”

萧朗恭敬地道:“臣领旨,必不负圣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