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海战恶敌拼

“破浪号”也未能幸免。几艘明军快船死死缠住了这艘巨舰,火箭不断射来,引燃了艉楼的一角。数条钩索带着沉重的铁爪,“哐当”一声牢牢抓住了“破浪号”高大的船舷。凶悍的明军水兵正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挡住他们!别让他们上来!”孔有德目眦欲裂,挥舞着沉重的鬼头大刀,亲自冲到船舷边,一刀将一个刚冒头的明军水兵连人带刀劈落海中!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耿仲明依旧站在船楼高处,面沉如水,但紧握剑柄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他迅速扫视着混乱的战场。明军的包围圈正在收紧,如同巨大的渔网。己方的船只或被火焚,或陷入惨烈的接舷战,阵型彻底崩溃。他苦心打造的锋矢突击阵,被黄龙以灵活多变的战术死死克制住了。

“大帅!西面!快看西面!”一个瞭望兵带着哭腔的嘶喊突然从主桅顶端传来,充满了绝望。

耿仲明心头猛地一沉,霍然转头向西望去!只见旅顺口方向,在那“老虎尾”礁石群的后方,一支数量更为庞大的明军船队,正借助礁石的掩护,如同幽灵般悄然驶出!为首一艘大舰,桅杆上赫然飘扬着一面“毛”字旗!虽然距离尚远,但那面旗帜,耿仲明和所有东江旧部都刻骨铭心!

“毛……毛承禄?!”孔有德一刀逼退一个跳上甲板的明兵,顺着耿仲明的目光望去,瞬间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声音都变了调,“他……他不是在皮岛……他投了黄龙?!他……他带兵来堵我们的后路?!”

毛承禄!毛文龙的养子!东江镇曾经最勇猛的年轻将领之一!袁崇焕诛杀毛文龙后,东江分崩离析,毛承禄下落不明。耿仲明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出现!带着一支生力军,彻底堵死了他们最后一丝从旅顺口突围的希望!

前有黄龙主力死战不退,侧翼被快船死死缠住,后路又被毛承禄彻底封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耿仲明的心头。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大帅!怎么办?!弟兄们顶不住了!”韩铁手浑身浴血,拖着一条被铅弹打穿的伤腿,踉跄着冲到耿仲明面前,独眼死死盯着他,嘶声喊道。他身后,甲板上的厮杀更加惨烈,叛军士兵在明军源源不断的跳帮攻击下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耿仲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硝烟、血腥和海水咸腥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动摇和痛苦都已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如同万载寒冰。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所有船只,放弃缠斗!升起满帆!转向东北!冲出去!能冲出去一艘是一艘!目标……皮岛!”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皮岛,东江的根基,毛帅的埋骨之地。那里如今虽已被清军占领,但茫茫大海之上,那是他们这些无根浮萍唯一可能暂时栖身、喘息的“故土”了。尽管,那里也早已物是人非。

“什么?皮岛?!”孔有德一刀劈翻一个敌人,闻言愕然回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仲明!皮岛在鞑子手里了!我们……”

“我们没有别的路!”耿仲明猛地打断他,眼中寒光如电,“留在这里,就是全军覆没!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执行命令!”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呜——呜——!

代表着紧急撤退、各自突围的尖锐海螺号声,带着一种悲怆的调子,在混乱的海面上凄厉地响起。

被明军死死缠住的叛军船只闻令,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纷纷不顾一切地奋力摆脱对手。有的砍断钩索,有的甚至直接撞开贴靠的快船,在熊熊烈火和明军猛烈的铳炮轰击下,强行转向,升起所有能用的船帆,拼了命地向东北方向逃窜!

“破浪号”凭借其坚固的船体和强大的火力,成为了突围的箭头。韩铁手不顾重伤,跛着腿,嘶吼着指挥炮手,用仅存的几门侧舷炮向着围拢过来的明军快船疯狂轰击,硬生生在包围圈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想跑?没那么容易!”黄龙站在“定海号”上,看得分明。他眼中厉色一闪,“传令毛承禄!给我追!咬死他们!绝不能让耿、孔二贼走脱!发信号!岸炮阵地,给我轰!”

呜——!

明军阵中也响起了追击的号角。毛承禄率领的生力舰队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立刻调整航向,张满风帆,全速向着溃逃的叛军舰队追来!同时,旅顺口南岸的几处山头上,火光连闪!隆隆的炮声响起!那是黄龙事先布置的岸防重炮!虽然距离较远,炮弹落点散乱,但巨大的水柱在逃亡的叛军船队周围不断炸起,如同催命的鼓点,带来巨大的心理威慑。

逃亡,变成了更加惨烈的死亡竞速。

一艘叛军的中型战船被岸炮射出的链弹(两颗铁球以铁链相连)击中主桅!粗壮的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轰然倒塌!巨大的船帆、断裂的桅杆和纷飞的缆绳瞬间将甲板砸得一片狼藉,也彻底瘫痪了这艘船的行动能力。它如同断了腿的巨兽,在海上绝望地打着旋。后方追来的明军快船立刻如同鬣狗般围了上去,火箭、火油罐如同雨点般落下,瞬间将其变成一座漂浮的巨大火炬!船上士兵的惨叫声被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另一艘船则在转向时被两艘明军快船死死咬住,跳帮的明军士兵蜂拥而上,甲板上展开了一场绝望的屠杀。鲜血染红了船舷,尸体不断被抛入海中。

耿仲明站在“破浪号”剧烈颠簸的船楼上,回望着身后那片如同炼狱般的海面。一艘艘熟悉的船只被点燃、被击沉、被攻占。火光映红了他冰冷的脸颊,也映红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看到了那艘被链弹击断桅杆的船在烈火中沉没,看到了另一艘船上最后的抵抗者被乱刀砍倒。每一个火团的熄灭,都代表着数百名追随他浴血奋战的兄弟葬身鱼腹。这些都是东江的种子,是他耿仲明从登州带出来的老底子!他的心在滴血,每一滴都如同沸腾的铅汁,灼烧着五脏六腑。

“大帅!小心!”一声凄厉的嘶吼自身旁炸响!

耿仲明猛地回神!只见一道黑影带着凌厉的风声,从侧后方一艘高速逼近的明军快船上激射而来!那是一支粗大的弩箭!专为射杀敌军将领而制的床子弩!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如同猛虎般从斜刺里扑出,用尽全身力气将耿仲明狠狠撞开!是韩铁手!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那支足有儿臂粗、带着沉重铁簇的弩箭,狠狠地贯入了韩铁手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佝偻的身躯向后飞起,“咚”的一声,重重地钉在了主桅杆上!粗大的箭杆穿透了他单薄的身体,兀自嗡嗡颤抖!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胸前狂涌而出!

“铁手!!!”耿仲明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他踉跄着扑到桅杆下。

韩铁手被钉在桅杆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他艰难地抬起头,那张被硝烟、血污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看着耿仲明,独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燃烧的忠诚。

“大帅……”他张了张嘴,更多的鲜血涌出,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冲……冲出去……别……别管俺……东江……东江的种……不能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仅存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东北方向——皮岛的方向。随即,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那只抬起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铁手——!!!”耿仲明一把抓住他冰冷的手,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胸腔内爆发!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毛文龙赠予的那柄青锋!剑身映着冲天的火光和韩铁手胸前那刺目的巨大创口,发出龙吟般的震鸣!

“黄——龙——!”他仰天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咆哮,声震海天!这声音中蕴含的无尽恨意和悲怆,让周围仍在厮杀的士兵都为之一窒。

就在这悲愤欲绝的瞬间,前方负责瞭望的亲兵发出了变了调的惊呼:“大帅!快看!毛……毛承禄的船!那……那是什么?!”

耿仲明猛地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后方紧追不舍的毛承禄旗舰!

只见那艘高大的福船艏楼上,一根粗长的旗杆被高高竖起。旗杆顶端,赫然挑着一颗血肉模糊、须发戟张的人头!人头怒目圆睁,仿佛蕴含着无穷的不甘和愤怒!在昏暗的天光下,在猎猎的海风中,那颗人头如同一个血腥的图腾,刺痛了所有看到它的东江旧部的眼睛!

那是……沈世魁的人头!

沈世魁!东江镇最后一位坚持抗金、誓死不降的总兵!在皮岛失陷后,他率残部退守石城岛,继续抵抗,最终兵败被俘!耿仲明万万没想到,他宁死不屈的头颅,竟会被毛承禄——毛帅的养子!——割下,悬挂在旗杆之上,作为向新主子献媚的投名状,更作为打击他们这些逃亡者的恐怖武器!

“世魁兄弟……!”孔有德也看到了那颗人头,巨大的震惊和悲愤让他如遭重击,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溅在焦黑的甲板上,触目惊心。

“毛承禄!你这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孔有德抹去嘴角的血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恨不得立刻调转船头冲过去,将那艘悬挂着沈世魁头颅的敌船撕成碎片!

耿仲明死死攥着手中的剑,剑锋深深割入掌心,鲜血顺着剑脊流淌下来,滴落在甲板上,迅速被冰冷的海水冲刷掉。他望着那颗在风中摇晃、死不瞑目的沈世魁头颅,又低头看了一眼被钉在桅杆上、渐渐冰冷的韩铁手。两代东江忠勇的结局,如同最残酷的讽刺,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死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愤怒和悲痛,冻结了他的心。

“走……”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全速……离开这里。”

他不再看后方那颗高悬的头颅,不再看身后那片燃烧的海域,不再看钉在桅杆上的忠仆。他缓缓转过身,面向东北方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寒冷的未知海域。冰冷刺骨的海风卷着雪花般的冰屑,抽打在他脸上,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

旅顺口,这座曾经象征着东江军魂和希望的堡垒,此刻彻底消失在浓雾与硝烟交织的黑暗之中。身后,是黄龙和毛承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击炮火,是无数兄弟葬身鱼腹的绝望哀嚎。前方,是茫茫无际、凶险莫测的冰海,是已被清军占据、吉凶难料的皮岛故地。

耿仲明挺直了脊梁,像一尊冰冷的礁石,矗立在“破浪号”剧烈颠簸的船头。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投向那深不可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东北方黑暗。毛文龙的剑在他手中低鸣,剑柄上缠绕的丝线吸饱了鲜血,变得黏腻沉重。韩铁手的血在桅杆上凝固成一片刺目的暗红,沈世魁的头颅在追击者的桅杆上摇晃,如同地狱的招魂幡。

“大帅……”一个亲兵颤抖着声音,看着耿仲明掌中流下的血染红了剑柄,又滴落在甲板上。

耿仲明恍若未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金属般的冰冷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也如同烙印般刻进了自己的骨髓:

“传令各船,收起一切能收起的帆,避开所有能避开的礁石。我们……去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