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薛颂

位处大别山主脉北坡的银山镇,依山傍水,四季分明。

天已连续阴了整个上午,好在风不大,只吹的树冠子轻轻摇晃。下午两点左右,天地间飘起麻点似的小雪,片刻后雪势渐大,三点不到已成鹅毛大雪。

大雪把亮度压暗了,大多数人家点亮电灯。个别节省的老人搬上板凳坐在门口,眼神空洞,注视着渐暗的天光。

小卖部没点灯,卷帘门半拉着,屋内昏暗一片,只有烟柜玻璃映着漫天飞雪,团着几片高光。

店内陈设简单,正中摆着墨绿烟柜,角上贴着烟草局的贴纸,烟柜往东连着半墙木柜,最高两行木格里摆了十几样白酒,酒瓶设计考究,价格稍贵,一般用作走亲访友充场面。往下是两排食品礼盒,不是坚果就是饼干,常跟白酒搭配着卖。烟柜后方一米,还有一个大木柜,条状的,除了辣条、瓜子、薯片等零食,还有几大格成条烟。烟柜与木柜间的方寸之地,几乎就是老板薛颂的全部世界。他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那张宽大的可升降沙发椅上打游戏。

手机屏幕突然黯淡,同时听见一声播报:“ACE。”

他放下手机,伸手扯下一包悬挂着的可乐味QQ糖。

这局有些焦灼,开局十分钟,他已经死了八次,复活倒计时足足有四十秒。

眼睛离开屏幕,才发现屋外起了风雪。他起身将手机搁在烟柜上,走到门口开灯。

隔壁春花婶和斜对面的娟秀婶,面对面各踩着火炉盆的两个角闲聊。

“听说大华家丫头要回来了?”

娟秀婶嗯一声,歪着身子拿火钳摆弄炭火,一个个夹起抖落白霜,又一个个垒起,火星摇摆着往上飘,失温后瞬间变成白灰,掉在人身上。

春花婶口中的大华,指的是娟秀婶邻居闻华。他是银山镇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生,为人和善,逢年过节难得回来,但只要他回来,来拜访的人必络绎不绝。女儿闻聆是当年的文状元,也是十里八乡的大名人。老婆是江南某教育集团的独生女,一家三口恩爱和睦,羡煞旁人。

“听说小满在BJ当大学老师,工资待遇好得很,就是快三十了始终单着没个信,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老闻在家给她找对象了?”

小满是闻聆小名,乡邻间谈起人物,往往爱叫小名,标志性更强,也显得亲切。

“不知道,我们都是粗人,平时跟大华也不怎么联系,就知道小满要回来,前两天托我家那口子帮忙去屋里检查了水电……不过他们家又不指望小满赚钱养家,有钱人在哪待着都一样,兴许人家只是回来散散心呢……”

薛颂把着卷闸门往上推了推,困意上涌,狠狠抻了个懒腰。扫眼望去,树上、地上已有薄薄积雪。山区小镇人不多,生活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逢雨雪天气无法劳动,大多躲在家里偷闲。无人破坏,自然便自然的得以保留。

游戏音效变了,是他活了。

春花婶和娟秀婶还在聊,天气不好,人说话也懒散,像蚊子开会。

薛颂沉浸在竞技世界。

大逆风,队友急得开麦:“信哥,你去偷塔吧,有菜菜在我们能守住。”

“菜菜,你相信我吗?”这句说的格外温柔。

薛颂开麦,回:“败局已定。”

然后四个队友挂机三个,对面一窝蜂端掉两个高地,疯狂嘲讽直捣黄龙。

左下角信息滚动频繁。

韩信:“不是,你一老爷们玩什么蔡文姬啊?我居然撩了个男姬!”

鲁班七号:“老变态……靠,我被老变态保了一整局?”

小乔:“小哥哥你声音真好听,可以加V吗?我保护你~”

只剩李信一边回城一边咆哮:“我***你们一群**我*****”

输了,小乔发来游戏好友申请,他叉掉,打开分屏搜索:王者怎么设置拒绝他人添加好友。

正弄着,来了个客人。

是个女生,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黑色保暖裤,底下套双灰色毛毛靴,从头到尾看着都新,甚至彩色毛线帽的吊牌都没摘。

她走到门口,眼神飘忽,望了眼烟柜后的男人,只一瞬又挪开视线,脸颊更红了。

娟秀婶热情的跟她打招呼:“程老师?来买东西啊?”

镇上一共两所学校,中心小学和中心学校,后者为初中。银山镇虽然偏僻,但作为革命老区,非常重视教育,对老师很敬重,几乎都能叫出名字。

女老师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往店里走两步,神态不大自然。

“老板,有电池卖吗?”

“有,要几号?”

“……”

薛颂把三种电池都拿出来,摆在烟柜上。

程圈圈探头在三个电池盒上看了好几圈,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些抖:“我不知道我应该买几号……”

“用在哪?”

声音沉冷,拒人千里之外。

“空调遥控器。”

薛颂掰下四节七号电池递给她:“有的只需要两节,多了你还回来,我退你钱。”

“……好。”

“四节6块。”

付完钱,程圈圈没走。她用力攥着电池,像在吸取能量似的。

白炽灯的光有些扎眼,薛松把电池放回原位就继续拿起手机捣鼓,神情专注,表情困惑,像弄不懂智能手机的老人家。

她从前最不喜欢留寸头的男人,觉得那是坏和装的代名词。但寸头薛颂却很好看,利落之外还很干净,颅骨饱满,颌面流畅,极标准的东方美男相。

程圈圈最喜欢他的眼睛,内眼角尖,外眼角垂,睫毛不长,但黑亮浓密,又破碎又温柔。可惜总透着寒冬冷意,像对世界充满戒备,哪怕偶尔松懈,也只是多出几分漫不经心的丧痞之气,仍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她站了有两分钟了,男人专心打游戏,一句都不多问。

又有人来,一个中年男人,看着面熟。

“程老师,来买东西?”

她吓了一跳,像秘密被窥透的小孩:“我来买电池。”

男人哦一声,顾自解着棉手套,闲话道:“雪这么大,你从小学走来的?”

他们这太偏僻,镇小的年轻老师几乎都是定向来的,住在学校宿舍。小卖部开在镇南,镇小和中心校挨着,建在西北方的土坡上,走过来约十分钟脚程,雪天或许更慢些。问题是,银山统共只有四条马路,横竖各两条,把镇子划成歪扭的九宫格。而她无论怎么走,都绕不开镇中央的华联超市。男人这么一问,无疑将她闺阁心思公之于众。

程圈圈飞速瞥一眼薛颂,见他还在专心打游戏,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漫起悲伤,她面红耳赤的急急告辞:“超市电池卖光了,我急用……我买好了,先走一步,再见!”

春花婶和娟秀婶看在眼里,互相丢个眼神,捂嘴偷笑。

送走老师,男人弯腰,眼神在各色香烟上流连一番,最终指着烟柜右下角:“拿包黄山。”

“7块。”

“你这咋不卖饮料?小孩要喝可乐,我还以为你这卖的有。”

“我不喜欢喝饮料。”

“嘿。”男人拆开香烟塑封,再抠个口子,捏着烟盒倒出根烟,另手抽出送到嘴里咬着,声音含混不清:“你做生意卖给别人喝,自己不喝不就照了?”

香烟点燃,店内飘起烟雾。

薛颂手机往下放了放,眼皮掀起,浓眉微蹙:“出去抽。”

男人回头看看他,许是隐隐感觉他不像善茬,没多说:“走了!”

外面起风了,涌进店里。

婶子们闲聊的声音忽然变大:“哎,秀儿,你看那个人像小满不?”

“好几年没见过,我也认不出来……不过拿个箱子,应该是吧?”

“什么应该是,就是,你看,她在大华家门口停下了,快快回去,别给小满冻着了!”

又死了,又等倒计时。他爱玩,但玩不好,这东西比做题难多了,题做不出来没人骂,塔推不掉却连对手都追着你笑。

薛颂放下手机往外看,茫茫大雪里,胖胖的娟秀婶正低头跑着过马路,两手正不断向斜前方前站着的人挥舞。

闻华家就在小卖部斜对面。

薛颂目力极好,虽隔着大雪也能看清对方是个女人,黑风衣黑皮靴,黑绒帽黑围巾。一身黑却提了只白色行李箱,与满目沧茫融为一体。

她忽然转身朝店里看过来。

十来秒的功夫,他复活了,看看战绩,0-3,怪不得倒计时短。

马克菠萝发:“你吃血包。”

他缩在塔底下给自己放一技能:“我自己能回血。”

“……但你没蓝了,回去吧。”

然后他把血包吃了,血包能回蓝回血。

马可波罗:“666!”

“薛颂!”

是娟秀婶,她又跑回来了,累的气喘吁吁:“我记得你这卖的有毛巾?”

光暗了,一个人应该挡不了这么多光。

薛颂躲到草里回城,然后抬眸,娟秀婶在拍身上的雪,而她旁边多了个一身黑的女人。风雪和马路都移开了,除了黑,他又看见一抹红,鲜艳、水润,像雪地里的红梅花。

女人也在拍身上的雪,拍完,补充到:“老板,还有牙刷、牙杯、牙膏——请问您这有洗面奶吗?”

一个女人出远门连洗面奶都没带,看来走的挺急。

游戏里突然有人开麦:“我***蔡文姬!你在泉水买房了还不出来!?我一打二怎么玩?妈的,哪来的公主,又坑又菜还玻璃心,说她一句6,直接躲在泉水挂机!”

薛颂先回答娟秀婶和女人:“只有毛巾和牙刷。”然后开麦:“我不是公主。”

马可波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