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工学馆之议

咸阳图书馆的落成,如同在帝国的心脏投下了一颗璀璨的星辰。开馆之日,万民空巷,士子云集。竹简与“活字印法”制成的崭新书册陈列于高敞明亮的殿堂,空气中弥漫着新墨与木料的清香,也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知识的敬畏与渴求。林深的名字,伴随着图书馆的盛名,响彻咸阳,甚至开始向更远的郡县流传。赞誉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并未被这短暂的荣耀所淹没。站在图书馆顶层,俯瞰着如织的人流,林深的心中却异常清醒:知识的汇聚只是第一步,如何将这些知识转化为推动帝国前进的磅礴力量,才是真正的考验。一个更宏大的构想在他脑中逐渐成型——建立“工学馆”。

这绝非简单的技术学堂。林深的目标,是打造一个集研究、教学、实践于一体的核心机构,为大秦系统地培养一批既精通实用技术、又深刻理解帝国律法、具备战略眼光的复合型官僚人才。他们将成为未来帝国在各个领域——从军事工程到农田水利,从财政管理到器械制造——的中坚力量,是撬动大秦这架庞大战车向更高效、更稳固方向发展的关键支点。

然而,他深知,这块巨石一旦投入朝堂这潭深水,必将掀起惊涛骇浪。帝国的根基是法家思想,是严刑峻法下锻造的绝对服从与高效运转。任何试图引入新思维、新体系的举动,在保守派眼中,无异于动摇国本。阻力,必然如影随形。

果不其然,当林深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详尽规划了“工学馆”宗旨、架构、学科设置乃至未来愿景的奏章,郑重呈递到始皇帝嬴政的御案之上时,章台宫那庄严肃穆的大殿,瞬间被无形的风暴席卷。

“陛下!”李斯的声音率先划破沉寂,如同出鞘的利刃。他手持白玉笏板,出班立于殿中,面色沉凝,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林深。“林客卿所奏‘工学馆’一事,臣以为,断不可行!此议荒谬绝伦,遗祸深远!”

他的声音在大殿穹顶下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大秦以法立国,以法治民!社稷稳固,在于严明律令,在于忠君之臣,在于耕战之民!此三者,乃帝国柱石!林客卿所谓‘工学馆’,欲授者何物?工程营造?器械机巧?算学推演?此等皆为‘奇技淫巧’!若使国人趋之若鹜,竞相钻研此道,何人安心耕作?何人勇于公战?长此以往,民智渐开而惑于歧途,人心浮动而失其根本!此馆一开,非但不能强秦,反会惑乱民心,动摇法家之根基,瓦解帝国之秩序!望陛下明鉴,万不可准此祸国之议!”李斯的言辞如重锤,每一句都敲在法家治国理念的核心,将“工学馆”置于帝国秩序的对立面。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在林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上前一步,对着御座上的嬴政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力图穿透李斯营造的肃杀氛围:

“陛下明鉴!丞相忧国之心,拳拳可表。然,丞相所言,臣实不敢苟同!”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李斯质疑的视线,也望向高台上那双深不可测的帝王之眸。“大秦一统寰宇,功盖三皇五帝!然,陛下圣心所虑者,岂止于疆域之广?乃千秋万代之业也!今四海虽定,然内有民生凋敝待兴,水利失修,农具粗陋,粮秣转运艰难;外有匈奴虎视眈眈于北疆,百越瘴疠未平于南陲。强兵需利器,富国需实学!‘工学馆’所授,绝非惑乱心智的‘淫巧’,而是强国富民的‘实学’!”

他展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帝国的未来:“工程之学,可令学子通晓山川地理,精研建筑结构,筑造坚逾磐石之城池关隘,开凿如臂使指之运河驰道!驰道畅通,则军令朝发夕至,商旅络绎不绝;水利兴修,则旱涝保收,仓廪充实!算学之道,非止于加减乘除,更在于精算国力,统筹粮秣军需,规划战阵攻防,使陛下之雄兵如虎添翼!此等学问,于内可安民富国,于外可御敌开疆,正是夯实帝国根基、助陛下成就万世伟业之利器!工学馆所育之才,非为旁门左道,实为陛下手中披荆斩棘、开疆拓土之新锐干城!”林深的话语充满了强烈的现实指向性和对帝国未来的期许,试图将“实学”与“富国强兵”直接挂钩。

嬴政高踞于龙椅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珠帘后闪烁着深邃难测的光芒。他的目光在林深慷慨激昂的脸上和李斯那如同铁铸般冷硬的面容之间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鹿卢剑冰冷的剑柄。林深此前的献策,无论是灵渠水泥、印刷术还是论政台,虽惊世骇俗,却都带来了立竿见影的益处。这“工学馆”的构想,其野心与颠覆性远超以往,李斯的担忧,切中了法家治国最敏感的神经。根基与变革,如同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反复权衡。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一个魁梧的身影越众而出,铠甲铿锵作响。大将蒙恬对着御座抱拳行礼,声如洪钟:“陛下!臣有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北逐匈奴、威震边陲的名将身上。

“丞相所言法度根基,自是至理。然,林客卿所虑之边患军务,亦是迫在眉睫!”蒙恬的声音带着战场磨砺出的铁血气息,“臣戍守北疆多年,深知匈奴之患,非仅恃将士勇武。长城虽固,然年久失修之处甚多,尤其苦寒之地,夯土墙体易受风雨侵蚀,每每修补,耗费民力军资无数,且难保长久!若遇敌寇强攻,恐有崩塌之虞!军中工匠,虽忠心勤勉,然多循旧法,于新式筑城之术、守御之器,所知有限。”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深,又转向嬴政,“林客卿所提‘工学馆’,若真能培养出通晓工程营造、精于器械改良之专才,于我军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彼等可精研筑城之法,加固长城险隘;可改良军械,如劲弩射程、攻城器具;可优化粮道运输,缩短补给时日!此乃实实在在提升我大秦军力、保境安民之举!臣以为,此馆于军国大计,大有裨益!”蒙恬的发言,将军队的实际需求摆在了台面,将“工学馆”的价值从“可能动摇根基”拉回到了“解决燃眉之急”的务实层面。

嬴政微微颔首,沉声道:“蒙卿且详言之。”

蒙恬精神一振,继续道:“况且,此等人才,非独用于军旅!帝国广袤,各地水利年久失修者众,若能培养精通水道疏浚、堤坝修筑之才,分派郡县,督导兴修,可解万民旱涝之苦,增我大秦粮赋!此乃一举两得,既强兵,又富国!臣恳请陛下,三思林客卿之议!”他巧妙地将工学馆的作用从单纯的军事延伸到了民生,拓宽了其价值的维度。

嬴政的沉默似乎松动了一丝。林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立刻抓住时机,再次躬身,语气恳切而充满策略性:“陛下圣明!蒙将军所言,正是臣心所系!臣深知陛下以法治国之宏愿,法家思想乃帝国魂魄,岂敢有丝毫动摇?故在‘工学馆’之规划中,早有周全考量!”他提高声调,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嬴政耳中,“工学馆之教学,绝非唯技术论!馆内将专设‘律法精义’课程,延请通晓秦律之大儒或廷尉府干吏,为学子深入剖析帝国律令之精髓,使其明法度、知敬畏、守规矩!更设‘国史政论’之课,讲述大秦先祖创业之维艰,陛下扫灭六合之伟业,以及法家思想如何助我大秦崛起于西陲,一统于天下!使学子在精研技艺之时,更铭记‘以法为尊、忠君报国’之根本!如此,工学馆所育之才,必将是身怀实学、胸有韬略,且对大秦、对陛下忠心不二之栋梁!技艺为其筋骨,法理为其魂魄,二者相融,方为陛下所需之干才!”这番论述,将法家思想教育作为工学馆的“灵魂”,试图从根本上打消嬴政和保守派的最大顾虑。

嬴政的目光透过冕旒珠帘,长久地落在林深身上,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其灵魂深处。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决断的力量:“林深。”

“臣在!”

“朕,予尔一次机会。”嬴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尔需当殿详述,此‘工学馆’如何建制?教授何学?如何施教?如何育才?如何确保其……不悖于法,不惑于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若尔能言之成理,说服朕,”他的目光又扫过李斯等面露忧色的大臣,“亦说服在座诸卿,朕,便允尔一试。”

巨大的机会伴随着更重的压力!林深精神高度集中,深吸一口气,将早已烂熟于胸的规划,条理分明、充满感染力地娓娓道来:

“谢陛下隆恩!臣之‘工学馆’规划如下,请陛下与诸公垂听!”他挺直脊背,声音洪亮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其一,分科设教,专精务实。工学馆绝非杂学之所,而将按国之所需,分设专精学科:

工程营造科:此为工学馆之基石!授山川地理辨识、建筑结构力学(臣有‘营造法式’可参详)、筑城修路之法、水利枢纽设计(尤重灵渠类运河工程)、‘磐石灰’等新型建材应用!学子需能设计、监造坚固城池、通达驰道、千年不淤之水利工程!

算学统筹科:此为国脉所系!授数术精算(含更高深之‘九章’推演)、统计之法、物资调配模型、军需粮秣统筹、府库财计管理!使学子能为陛下精打细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农艺改良科:此乃民生之本!授土壤墒情辨识、作物选种育种之法、精耕细作之术、新式农具(如曲辕犁雏形)创制、水利灌溉优化!目标乃提升亩产,充盈府库,解万民饥馑之忧!

器械制艺科(蒙恬将军目光一亮):授冶炼锻造精要、军械改良设计(如强弩机括、攻城器械)、民用器具创新、标准度量推行!为大秦锐士提供更锋利的矛,更坚固的盾!”

林深稍作停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特别是嬴政微微前倾的身体,继续说道:

“其二,法理为魂,文武兼修。除上述专精之学,馆内必修:

《秦律》精研:由廷尉府选派干吏或通律大儒讲授,逐条剖析,辅以案例,务使学子通晓律令威严,明辨是非,恪守臣纲!

国史政论:讲述大秦崛起史、陛下统一伟业、法家治国精髓,培育忠君爱国之赤诚,强化帝国认同!

基础武艺:强健体魄,略通战阵,使学子非文弱书生,亦具刚毅之气!”

“其三,知行合一,验于实效!教学之法,绝非空谈!”林深强调,“每授理论,必辅以实地观摩、模型推演、乃至亲自动手!工程学子需实地勘测,参与小型水利或城墙修补;农科学子需下田试验耕作新法;制艺学子需亲手锻造部件!馆内将设‘格物院’,供学子试验创新!学成考核,非唯试卷,更重其解决实际问题之能!优秀设计、实用创新,将直呈陛下御览!”

这番详实具体、体系完备、且将法理教育嵌入骨髓的规划阐述出来,效果是显著的。殿中许多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大臣,眼中流露出思索甚至赞许的光芒。蒙恬更是频频点头。李斯脸色依旧沉凝,但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

然而,老成谋国者,顾虑更深。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宗正(宗室重臣)颤巍巍地出列,声音苍老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陛下,林客卿之规划,可谓周详。然,老臣尚有一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看向林深,“此馆学子,从何而来?是选拔现有官吏进修?抑或……面向民间,广纳布衣?”

此问一出,许多大臣,尤其是贵族出身的,立刻竖起了耳朵。这是触及阶层利益的核心问题!

“若是前者,现有官吏各有职司,抽调受训,恐影响政务。若是后者……”老宗正的声音陡然加重,“那些出身闾左、不识礼数的黔首工匠之子,纵学了些机巧之术,然其心性未受礼乐教化,血脉中更无累世忠君之念!彼等骤得奇技,心高气傲,若生不臣之心,或为六国遗孽所诱,以所学之术反噬大秦,该当如何?此非授人以柄,养虎为患乎?忠诚,何以保障?!”老宗正的质问,道出了贵族阶层对底层上升渠道打开的深深恐惧和对“忠诚度”的终极担忧。

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紧张。嬴政的目光也再次聚焦在林深身上,这同样是帝王心中不可触碰的红线。

林深早有准备,他神色从容,对着老宗正恭敬一礼,回答道:“老宗正深谋远虑,臣钦佩!关于学子来源与忠诚保障,臣亦深思熟虑:

一、遴选并举,唯才是举:工学馆学子,首期将双轨并行。其一,从各郡县年轻有为、根基清白、且对格物之学显露天分之基层吏员中选拔。彼等已有为陛下效力之经历,熟悉政务,忠诚可考。

其二,面向帝国全境,公开招募!不论出身贵贱,唯才是举!凡通过严格算学、格物基础考核,且身家清白(需里正、亭长联保),身强力壮者,皆可报名!此举,旨在网罗天下遗珠,使陛下之恩泽,普照大秦每一寸疆土,使野无遗贤!”他强调了“身家清白”和“联保”制度。

“二、教化熔铸,法网森严:入学伊始,首要之事非授技艺,乃‘忠君爱国’之训导!由陛下亲信之博士或军中忠勇将校,宣讲大秦法度威严、陛下天恩浩荡!日常言行,皆有馆规约束,逾矩者严惩不贷!律法精研、国史政论课程贯穿始终,时刻锤炼其忠君之心!馆内设‘督学’,由黑冰台(或类似忠诚机构)选派精干,暗中监察学子言行!凡有怨谤朝政、结党营私、里通外敌之蛛丝马迹,立捕严办,祸连保人!”

“三、功赏过罚,恩威并施:学子在校期间,优异者,赏钱帛、赐田宅、其名可直达天听!学成之后,根据考核优劣,分派至工室(官府作坊)、郡县水利、军器监、乃至蒙恬将军麾下效力!赐予相应官秩俸禄,使其有报国之门,光宗耀祖之阶!立下实功者,陛下不吝高官厚爵!反之,考核劣等、品行不端者,轻则黜落为民,重则依律严惩!使其深知,唯有忠诚勤勉,精进技艺,报效大秦,方是立身之本、荣耀之源!”

林深的回答,既打开了底层上升的通道(满足了嬴政“网罗天下英才”的潜在需求),又构建了一套从思想灌输到制度约束、再到利益捆绑的严密忠诚保障体系,几乎堵死了老宗正提出的所有漏洞。老宗正听着,脸上的凝重之色并未完全消散,但眼中的质疑明显减弱了许多,他沉默片刻,对着御座微微躬身,缓缓退回了班列。

嬴政的目光扫过群臣:“诸卿,林深之议,尔等以为如何?是准,是驳?”

短暂的沉寂后,朝堂之上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陆续有大臣出班:

“陛下,臣以为林客卿规划周详,忠诚保障得力,工学馆若成,确可强兵富国,此乃善政,当准!”(支持派,多为务实或与蒙恬交好的官员)

“陛下,李丞相、老宗正之忧,不可不察!奇技兴国,古未有之!贸然开馆,恐启民智而惑其心,坏我大秦淳朴刚健之风!望陛下慎之再慎!”(反对派,多为保守贵族或李斯门生)

“臣附议!工学馆耗资必巨,当此百废待兴之际,宜先固根本,缓图新奇!”(反对派,经济角度)

“臣以为,可效‘论政台’旧例,先行小范围试点,观其成效,再定行止!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中间派,折中方案)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在殿内激烈碰撞。嬴政高踞御座,如同风暴中心的磐石,将一切争论尽收眼底。他目光深沉,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那节奏仿佛在衡量着帝国的天平。最终,所有的声音在他一个抬手的动作下归于寂静。

“此议,干系重大。”嬴政的声音平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容朕……再思量数日。退朝!”

虽然未能当场获得首肯,但“再思量”而非“驳回”,对林深而言,已是曙光初现。他心中虽有失落,但更多的是被激起的斗志。回到驿馆,他并未气馁,反而燃起了更旺盛的火焰。他深知,要想让嬴政最终拍板,必须拿出更具说服力、更无懈可击的方案,并且,要将支持的力量凝聚起来!

他立刻投入工作,几乎废寝忘食。在原有规划基础上,他进一步细化:

制定《工学馆典章》:明确学制(三年)、招生规模(首期限额百人)、考核晋升机制、奖惩条例、督学监察权限,形成一套严密的制度文本。

编纂《教学纲要》草案:为每个学科初步拟定核心知识点、实践环节要求、教材编写方向(他心中已有腹稿,需物色人手用秦篆编写)。

绘制《工学馆发展蓝图》:描绘试点成功后,如何在各郡设立分院,形成覆盖帝国的实用人才培养网络,并预估其对农业增产、工程效率、军力提升的具体贡献数值(基于有限数据的推演)。

仅仅在朝堂上争取还不够。林深深谙舆论的力量。他开始有意识地走出驿馆,将“工学馆”的理念播撒向更广阔的土壤。

他拜访了咸阳城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张苍(历史上精通历法算学,此处借用其名望)。在张苍那堆满简牍的书房中,林深不再仅仅强调技术,而是着重阐述了工学馆对保存、研究、乃至发展《周髀算经》、《考工记》等古代科技典籍的重视,以及对“格物致知”精神的弘扬。张苍抚着长须,眼中闪烁着对学问传承的欣慰:“林客卿胸怀经纬,非止于器用之学,更重学问之道统!此馆若立,乃我华夏格物之学复兴之契机!老朽虽力衰,愿为客卿摇旗呐喊!”很快,一批对实用学问感兴趣的学者开始聚集在张苍周围,为工学馆发声。

林深又巧妙地接触了几位在咸阳经营矿产、陶窑、大型运输的大商人。在商言商,林深抛出的诱饵极具吸引力:“诸位所忧者,矿脉勘测不准?陶器良品率低?运输损耗巨大?工学馆所育专才,精于探矿之法、窑温控制之术、物流统筹之学!若得彼等相助,诸位的产出可增三成,损耗可降五成!此非虚言,乃实打实之利!”商贾重利,闻听此言,眼中精光四射。虽然仍有疑虑,但已有人开始松动,表示若朝廷真能培养出此类人才,他们愿“略尽绵薄,捐资助学”。

在军方,林深与蒙恬的联系更为紧密。蒙恬利用其影响力,在军中高级将领中积极游说。他将工学馆描绘成军队的“利器工坊”和“智囊摇篮”:“想想看!更坚固的长城烽燧!射程更远的弩机!更高效的攻城云梯!更畅通的粮道!这些,工学馆都能给我们!难道诸位将军不想麾下儿郎少流血,多立功吗?”这番立足于军人切身利益的宣讲,效果显著。多位统兵大将纷纷表示,若陛下允准,他们愿联名上奏支持,甚至可抽调军中巧匠协助教学。

林深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在咸阳的棋盘上悄然布子。支持工学馆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从学界、商界、军界逐渐汇聚,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暗涌。这些动向,自然通过黑冰台的耳目,源源不断地呈报到了章台宫嬴政的案头。

数日后,嬴政再次临朝。这一次,朝堂的氛围已然不同。支持者的腰杆似乎更直了,反对者的声音也不那么理直气壮。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臣,最终落在林深身上,那眼神深邃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决断。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朕,思虑数日,兼听各方之议。林深所奏‘工学馆’一事,立意虽新,风险实存,然……”他话锋一转,帝王魄力展露无遗,“其所蕴含之利,关乎军力强盛,关乎民生富足,关乎帝国未来之根基,亦属深远!朕,不愿因噎废食!”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故朕决定:准林深所请,设立‘工学馆’!然,为稳妥计,先行试点!”嬴政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林深,“林深!”

“臣在!”林深强抑心中狂喜,出列跪倒。

“朕命尔,全权督办工学馆试点筹备事宜!馆址择定、师资招募、章程制定、学子遴选、一应所需,皆由尔统筹!朕予尔临机专断之权,可便宜行事!然,”嬴政的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寒冰,“此乃国朝新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尔当夙夜匪懈,如履薄冰!若有半分差池,或致物议沸腾、贻误国事……尔当知,鹿卢之锋,未尝不利!退朝!”

“臣!领旨谢恩!定当殚精竭虑,不负陛下重托!”林深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深深叩首。千斤重担,终于落在了肩上!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筹备之中。

走出章台宫,阳光刺眼。林深知道,李斯那冰冷的目光,赵高那隐藏在阴影中的嘴角,还有无数双或质疑、或嫉妒、或等着看笑话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工学馆的筹建之路,注定荆棘密布。

筹备:荆棘之路

试点筹备的千头万绪,立刻如同潮水般将林深淹没。每一件事,都困难重重。

场地之争:理想的馆址需足够大,便于实践演练,且交通相对便利。林深看中了咸阳东郊一处因主人获罪被抄没、略显荒废但格局宏大的前贵族府邸。然而,此地立刻引来了宗室的不满,认为“罪臣之地,恐有不祥”,更有觊觎此地想收入囊中的权贵暗中作梗。林深不得不据理力争,搬出嬴政“便宜行事”的旨意,并承诺将此地彻底改造,去除“旧痕”,最终在蒙恬等军方实力派隐隐的支持下,才勉强拿下。修缮工作更是拮据,预算有限,林深几乎日日泡在工地,与工匠商讨如何用最少的钱,改造出满足基本教学(讲堂、简易工棚、试验空地)和住宿的场所。

师资之困:找到既懂技术又愿意来这前途未卜的“新式学堂”教书的人,难如登天。通晓《周髀》的算学老吏,被林深描绘的“统筹天下粮秣”的蓝图打动,愿意出山;几位因精于营造而小有名气、但地位不高的“工师”,在张苍的引荐和林深许诺的“朝廷认可”及丰厚束脩下,犹豫着点了头。最棘手的是农学和器械的师资。林深不得不亲自上阵,一边凭借记忆编写基础教材,一边物色有经验的老农和军中巧匠担任“实践教习”。他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向这些习惯了师徒口耳相传的匠人们灌输“标准化教学”、“分步骤讲解”的理念,过程极其艰难。

教材之艰:这是最耗费心力的部分。林深白天奔波,夜晚便在油灯下奋笔疾书。他将现代知识掰开揉碎,努力寻找与秦代技术水平的结合点。工程学教材,他参考记忆中的力学原理,结合秦代建筑实例(如阿房宫地基)进行简化阐述,并绘制了大量示意图;算学教材,在《九章》基础上,加入更系统的方程、比例、面积体积计算,以及物资调配的简单模型;农学教材,他回忆现代农业知识,着重于选种、轮作、积肥等实用技术,并计划建立试验田;器械教材,则从基础力学和材料学讲起,引导思考改良方向。每一卷竹简(或尝试用便宜纸张印刷)的编写,都让他呕心沥血。

资金之渴:嬴政拨付的启动资金,在支付场地修缮和首批教师束脩后,已捉襟见肘。购买教学用具(算筹、简易测量工具、试验材料)、维持日常运转、学子伙食都成了问题。林深不得不化身“募捐大使”。他再次找到那些商人,拿出更详细的“投资回报”计划书(如某矿主若得探矿人才,年收益预估增长几何),软磨硬泡;他甚至厚着脸皮拜访了几位宗室勋贵,将工学馆与大秦的未来国运、与他们家族子孙后代可能享受的“技术红利”紧紧捆绑。过程充满屈辱和冷眼,但他咬牙坚持。靠着蒙恬以军方名义赞助的一批木材、石料,以及几位商人“风险投资”性质的钱帛,才勉强维持。

就在林深焦头烂额,工学馆的框架艰难搭起,首批学子遴选即将启动之际,暗箭终于从阴影中射出!

一夜之间,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各种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那工学馆就是个幌子!林深那妖人,是想用奇技淫巧蛊惑人心,培植私党!”

“什么培养人才?分明是敛财!听说他收了商人巨资,许诺给人家官做呢!”

“罪臣的宅子当学馆?晦气!去了怕是要沾上霉运,家破人亡!”

“陛下被他蒙蔽了!工字出头就是‘干’!这馆一开,天下就要大干(乱)了!”

更有恶毒者,将林深描绘成意图颠覆大秦的六国余孽,工学馆则是其训练党羽、制造军械的巢穴!

谣言凶猛,极具煽动性。原本被张苍说服、答应送子侄入学的几个小贵族家庭,态度瞬间暧昧起来;一些通过初选、满怀期待的寒门子弟,其家人也忧心忡忡,甚至有人想要退出。工学馆门前,开始出现指指点点的闲人,筹备工作受到了严重干扰。

林深闻讯,心急如焚!这谣言直指要害——动机、忠诚、合法性!若不及时扑灭,数月心血将毁于一旦,嬴政的耐心和信任也将耗尽!他毫不犹豫,立即求见嬴政。

在章台宫偏殿,林深将谣言的恶毒内容和自己筹备的艰辛、以及谣言对士气和招生的毁灭性打击,一五一十,悲愤而不失条理地向嬴政禀报。

嬴政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当林深说到“家破人亡”、“天下大干(乱)”这等诅咒帝国的恶毒谣言时,林深清晰地看到,帝王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骤然发白!

“砰!”嬴政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声如惊雷,震得殿内侍从浑身一颤!

“放肆!狗胆包天!”嬴政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蕴含着滔天怒意,“朕亲准之国策,竟敢如此污蔑构陷!此非议林深,乃藐视朕躬!动摇国本!”他眼中杀机毕露,“赵高!”

“臣在!”侍立一旁的赵高立刻躬身,阴影中的脸看不清表情。

“即刻着黑冰台,彻查谣言之源!无论涉及何人,凡有牵连,立捕下狱!严刑究问!朕要看看,是谁在朕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血腥味,“传朕口谕:再有敢妄议工学馆、散布流言者,以‘诽谤朝廷、惑乱民心’论处,腰斩弃市,族中连坐!”

“遵旨!”赵高凛然应命,快步退下安排。

嬴政的目光转向林深,怒火未消,但语气稍缓:“林深,宵小之辈,跳梁而已!朕既信尔,自当为尔扫清障碍!尔只管专心筹备,按既定之期开馆!若再遇阻挠,无论何人,可持朕所赐令牌(象征便宜行事之权),先行处置,再行禀报!朕,只看结果!”

“谢陛下天恩!臣……万死难报!”林深深深叩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更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荡。帝王之怒,雷霆万钧!在嬴政的铁腕之下,谣言如同阳光下的霜露,迅速消散。黑冰台雷厉风行地抓了几个散布谣言最凶的地痞,当众处以极刑,震慑效果立竿见影。那些观望的家庭,也重新安静下来。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波折、克服了重重困难之后,工学馆试点筹备完成。开馆之日,定在了秋高气爽的吉时。

开馆当日,咸阳东郊,那座经过艰难改造、焕然一新的府邸门前,人头攒动。好奇的百姓、前来考察的官员、心怀期待的学子及其家人、还有那些暗中观察的各路势力,将门前空地挤得水泄不通。阳光洒在刚刚挂起的、由嬴政亲笔题写的“工学馆”匾额上,熠熠生辉。

林深身着崭新的客卿深衣,立于馆门高阶之上。他望着下方那一张张充满好奇、期待、疑虑等复杂情绪的面孔,望着这座凝聚了他无数心血、承载着他对大秦未来期许的崭新学府,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数月来的疲惫、焦虑、委屈,在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吉时已到!大秦工学馆,开——馆——!”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新的时代,一个试图将知识转化为力量的实验,就在这古老的咸阳城东郊,正式拉开了帷幕。然而,林深心中无比清楚,这仅仅是一个微小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开始。馆内是求知若渴的学子和刚刚起步的学科,馆外,是依旧强大的守旧势力,是深不可测的宫廷暗流,是那个袖藏神秘罗盘的徐福,是星图上闪烁的警告,还有那柄在深宫中,偶尔会莫名自鸣的鹿卢剑……未来的路,只会更加崎岖艰险。但他眼神坚定,步伐沉稳地,率先踏入了工学馆的大门。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