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丝弦乱弹

滹沱烟雨乱丝弦，豆蔻惊鸿泣血花

长河浊浪弄潮儿，臥龙岗上散淡人

太行山东麓，美丽的滹沱河畔，古色古香的桃林小镇。每年三月三，宋大财主都要自己掏钱请来戏班唱高台。今年请来的洪升戏班，头一出戏唱得是《四进士》。台上演员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台下观众风呼浪涌，喝彩声不断。砰，一声枪响，戏棚炸了。土匪马三眼率领小喽啰们喝斥开观众，舞枪弄刀直奔戏台，要把正在扮演杨素贞唱戏的朱帘翠抢去做压寨夫人。

马三眼姓马，因额头上有个象眼睛一样的刀疤而得名。他用枪口顶住洪升戏班吴班主的脑瓜，让他把朱帘翠交出来。朱帘翠刚才还在台上唱戏，吴班主也不知道她哪儿去了。马三眼就喊一二三，数到三，再不交人，就开枪。三还没喊出来，就见饰演杨素贞的吴班主的妻子大莲花，情急中袅袅依依地飘到马三眼跟前，拿着戏腔道了个万福：小奴家朱帘翠来也。马三眼看她一身戏装，如同仙女下凡，当下把她抱到马背上，绝尘而去。

宋大财主的儿子宋百川，风流倜傥，俊秀儒雅，是远近闻名的戏痴、戏迷。他不知怎么和朱帘翠勾搭上了，吴班主被枪顶着脑门的那刻儿，两个人正钻在戏台踏板底下偷偷地你情我爱。谁都没有想到会朱帘翠母亲大莲花挡了灾。戏是不能再唱下去了。吴班主收拾戏箱连夜逃离桃林镇。宋百川不知是被戏迷住了，还是被朱帘翠迷住了，当天夜里，他在戏班子必经之处拦路拜师，非要跟吴班主去学唱戏。吴班主知道他家有良田百顷，且已娶妻生子，又是戏班老主顾宋大财主的少爷，自是不允。但经不住宋百川再三肯求，只好暂时把他收下。

马三眼把大莲花掳上山，一看她徐娘半老，简直可以做自己老娘，不由大怒。又得知宋大财主的少爷宋百川把朱帘翠拐去了，声言要血洗桃林镇宋家大院，把朱帘翠夺回来。宋大财主预感大祸临头，将祖传家宝开花金佛传给了儿媳妇——宋百川妻子，并请来镇上警务所长王四混保家护院。

砰，一声，马三眼率领众喽啰闯进宋家大院，恃强来要朱帘翠，没见着人影儿，双方火拼。警少匪众，王四混反而把宋大财主夫妇俩抓过来做人质，自顾保命，逃之夭夭。少奶奶是个有心计的人，护卫着九岁的儿子宋瑞龙逃过一劫，见公婆皆惨死院中，又听得马三眼要把宋家剪草除根，连夜把开花金佛交给儿子，让他外出闯天下，将来替祖父母报仇。

宋百川跟了吴班主，一心学戏。他蕙质兰心，好象是专为唱戏而生的。不但很快生旦净丑皆通，而且连乐器班子里的十八般乐器，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吴班主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格外器重。洪升戏班来到石门（石家庄）演出，给驻军高旅长老娘唱堂会。高旅长绰号高大棒子，已有六房姨太太，还要强娶朱帘翠为七姨太。朱帘翠甜言蜜语，巧舌如簧，骗了他许多银子，溜之乎也。高大棒子怒火中烧，得知洪升戏班在正定城内演出，竟和土匪一样，带着护兵马弁到戏台上去抢人。宋百川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巧使掉包计，自己替朱帘翠挡下灾难。事后，朱帘翠为了感谢他，少不得偷偷幽会。他二人的恋情，戏班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独瞒着吴班主。两个人正在你恩我爱，不巧被吴班主撞见。

戏班有戏班的规矩。吴班主以戏班规矩为由，狠狠地教训了女儿一顿不算，还要把宋百川开除戏班。此时，宋百川已经成为戏班台柱子，众人跪下替他求情，师父对他约法三章，他才被勉强留下。之后，他越发用心学戏。师父说他“体兼九丝，声备五音”，给他起艺名九丝红，让他单挑头牌出场，头一次就唱红了桃林镇所在平阳县城。

马三眼又来抢砸洪升班，声言不交出朱帘翠，就把洪升班斩尽杀绝。因为事先有防备，王四混带领保安队和他火拼。宋百川旧恨新仇涌心头，带领戏班全体武打人员和马三眼血拼搏斗。危急时刻，吴班主为了掩护宋百川，被土匪子弹击中要害。咽气前，他终于同意把朱帘翠嫁给宋百川做二房，并且亲眼看着二人拜天地成亲。从此，宋百川成为洪升戏班班主。他和朱帘翠珠联璧合，你贤我让，烘云托月，把个洪升戏班经营的有声有色。

戏班子来到古城保定演出，九丝红拜过码头后刚刚住下，高大棒子记着那被朱帘翠所骗之恨，当即以宋百川的艺名冒犯了曹锟五夫人为由，把他五花大绑地捆进了大帅府。正在贿选中华民国大总统的曹锟，此时正炽手可热，他头顶中华民国三省巡阅使官衔，驻跸保定前清直隶总督署衙门。其五夫人刘桂香，是河北梆子名角，艺名也叫九丝红。她十九岁上嫁给五十六岁的曹锟后生了个儿子，曹锟对她格外宠爱。驻在大帅府西花厅的五夫人，让高大棒子去请宋百川，见他如此把宋百川请来，猩猩相惜，好把高大棒子一顿喝斥。接下来两个人切磋演艺，一个说京剧，一个说河北梆子，两个人越说越投机，便相邀在曹锟新修的大舞台同台演出《穆桂英挂帅》。曹锟亲率大帅府文武官员台下观赏，演出结束，还和五夫人一起亲手赠宋百川“九丝红”锦旗一面，以期褒扬。五夫人大夸九丝红，声言自此金盆洗手，不再登戏曲舞台。

洪升戏班火了。九丝红火了。宋百川想起给高大棒子当侍卫队长的儿子宋瑞龙，瞒着刚刚小月了的朱帘翠去看望，儿子不但不认他这个爹，还命人将他赶出营门。这时他才想到为了今天的火，他失去的太多了。

独掌家业的宋家大奶奶，备尝人世艰辛。软了佃户们不给租子，硬了又拿不动刀枪棍棒。身边惟一的贴心人二弦子还总想占她便宜，万般无奈，她就使了个计，剪掉了二弦子的命根，把他收拾服贴了，让他当了大管家。但她仍旧对二弦子不放心，几次派他去请九丝红带着朱帘翠回家过日子。九丝红对糟糠之妻和儿子有愧疚之情，就想赚个盆满钵满，再衣锦还乡。不想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曹锟被逐出中华民国大总统府，洪升戏班一次演出归来，也被败兵流勇抢劫一空。

面对天降横祸，戏班子散伙，大家各奔程，宋百川带着朱帘翠逃往家乡。途中，路遇劫匪师六要将逃难女子樊玉桃强占为妻，他出手把她救下。

大奶奶以大奶奶之尊，不卑不亢地接待了他们。看到如今的宋家大院一如往日，加之十多年夫妻未见，头一天夜里，宋百川竟搂着结发妻子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许久。朱帘翠在窗外听了，心里如同打碎了五味瓶，加之已经怀孕待产，戏是不能再唱了。大奶奶见丈夫带来的落难女子樊玉桃楚楚依依，眉梢眼角总流露出对宋百川的温婉多情，怕夜长梦多，要做主把她嫁给大管家二弦子。宋百川也觉得愧对发小二弦子，帮着把二弦子和樊玉桃的婚事办得很是风光。不久，朱帘翠产下一子，宋百川给他起名祥龙。

镇上没有人知道二弦子没了“命根”。新婚之夜，因为不能和樊玉桃行房事，他弄着大奶奶好一顿恶骂，接着便无穷无尽地对樊玉桃施虐。樊玉桃为了九丝红开始还能忍受，后来终于找了个没人时机，扑到九丝红怀里号啕大哭。原来，樊玉桃早已经是九丝红的铁杆戏迷、纷丝。两人猩猩相惜，相识恨晚。不久，樊玉桃怀孕了，二弦子知道她肚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逼问是谁的杂种，不说，就要拿刀把她肚里的杂种挖出来。樊玉桃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和凌辱，婴儿待产前夜，偷偷出逃。

樊玉桃在桃林中刚刚生下一女婴，二弦子带人打着灯笼举着火把追来。仓慌中，她丢下女儿，自去逃命。已升为团长的宋瑞龙率部来剿除卧虎岭上的马三眼。马三眼闻风丧胆，和官军玩起了捉迷藏。宋瑞龙在回军途中，救下樊玉桃。

二弦子抱回女婴，给她起名桃子，因无力抚养，只好抱到宋家大院寄养。小桃子和小祥龙生活在一起，一哥一妹，青梅竹马，格外快乐。但小桃子每每看到二弦子那张丑陋而狠毒的老脸，就越发觉得九丝红可亲可敬，遂对他产生了恋父情结。小桃子长得越来越象樊玉桃，九丝红也把许多想象都寄托在了她身上。小祥龙大了，和小桃子一起学唱戏，他看到父亲对小桃子格外宠爱，由妒而生恨。

日子象流水。忽一日洪升戏班司鼓师傅老孟来访，还带来了历尽艰辛保存下来的“洪升戏班”和“九丝红”两面旌旗。几个许久不唱戏的人，唏嘘感叹一番，就要重新组织戏班。九丝红当下就去给大奶奶商量。大奶奶仍旧不卑不亢：只要你们不离开家，你们高兴，我就高兴，我实在过怕了一个人的日子。就立马拿出钱来交给九丝红，让他去制办戏班的行头道具之类。

桃林镇上的乡亲们许久没有听到飘飘渺渺的天籁之音了，观众人山人海，就都念宋少财主的好。不想开通锣鼓一敲，不但引来了重返卧虎岭的马三眼，也引来了已任县保安局长的王四混，就争相来收保护费和戏捐（税）。戏台是朱帘翠的人生大舞台，她春风得意地周旋于二者之间，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向马三眼打听母亲大莲花的下落，向王四混讨要给县长唱堂会的请贴和佣金。

一日，九丝红应邀带领洪升戏班到滹沱河下梢的一个县城演出，戏到高潮，大儿子宋瑞龙亲率一队人马，把司鼓老孟抓去，说老孟是共产党，参加了组织反割头税的高阳里蠡县大暴动。九丝红和朱帘翠去做保，宋瑞龙仍旧当堂不认父，举手不留情，还把他俩以窝藏共党份子的罪名抓进监狱。直到请来了大奶奶做说项，他才答应放人。但随之命令，不许他们再带着戏班四处演出。

宋百川夫妇三人从儿子宋瑞龙的军营里出来，看到司鼓老孟和二三十个共产党员一起，被丘八们一个个用铡刀铡了、把人头挂在城楼上示众的惨景，个个不寒而慄。三人带着戏班狼狈回到桃林镇，七天闭门不出。稍一平静，九丝红和朱帘翠闲不住，便招收了几个小学员安安静静地教授唱戏。并给每一个小学员都起了个艺名，小桃子叫小桃红，小祥龙因为嗓子好叫旱天雷。其中一个叫小彩蝶的，每每和小桃红争风吃醋。

谁知安稳日子没过几天，马三眼就偷偷地把旱天雷——宋祥龙绑上了山。原来马三眼早已经和王四混不共戴天，为了除掉王四混，马三眼想出了个让九丝红设局把王四混骗到家里设鸿门宴的叟主意。九丝红和朱帘翠、还有大奶奶，谁也不愿意卷进官匪之争，就派二弦子上山去做说客，用钱赎回二少爷。

马三眼不缺金银珠宝，一心要和做了县保安局长的王四混做了结，要按规矩做了小祥龙。小祥龙十分机灵，抱住他的腿就叫干爹，还说等他长大了，他来替干爹报仇。马三眼不允，还是给土匪们铺了多年褥子的大莲花说情，才许小祥龙自做了解——挖掉一只眼。小祥龙为保性命，把牙一咬，用匕首朝自己左眼戳去。大莲花业已知道他是亲外孙，双眼含泪，心在滴血，自此小心呵护不提。

一家有两个人被马三眼绑到卧虎岭上去了，祸皆由唱戏引起。朱帘翠一病不起，大奶奶就劝她和九丝红别再唱戏了，家里吃不清花不清，不唱戏不是一样过日子？还说，宋家的儿子个个是好样儿的，只要他不死，早早晚晚会回来在爷爷奶奶坟上烧纸化钱。小桃红见二少爷被土匪劫去，茶不思饭不想，二弦子却恶狠狠地咒骂，宋家大院里没好人，活该。大奶奶就要亲自去找大儿子宋瑞龙，让他带兵回来把马三眼剪草除根。

时，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东三省。已经升为旅长的宋瑞龙，突然接到急电，去天津英租界面见老上峰高大棒子。原来，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为组织华北五省侵华伪政府，要拉高大棒子出山做保安局长，被坚词拒绝后，恼羞成怒，派日特偷偷给高的饭中下了慢性毒药。高临死前明白了死因，不但把宋家的开花金佛奉还，而且拿出自家珍藏的诸多金银珠宝交给宋瑞龙，让他变卖做军费，率领他的旧部跟随冯玉祥将军去参加长城抗战。宋瑞龙上沙场前，请母亲把樊玉桃带回去和前夫和女儿团聚。大奶奶双眼含泪，默默点头。

大奶奶没有请来剿匪的官兵，却带回二弦子媳妇樊玉桃。九丝红和朱帘翠知道了原委，不由又为时局多了一份担忧。小桃红和母亲相见，泪雨纷纷。樊玉桃不愿意跟二弦子回家过日子，大家百般劝解；她看到站在一旁的九丝红，虽则依依难舍，但难舍也得舍。

芦沟桥七七事变爆发，日本鬼子占领了保定，占领了桃林镇。一夜之间，王四混的保安局长变成了日本侵略军的平阳县保安大队队长。守城日本侵略军龟田中佐，为了建立大日本皇军的王道乐土和大东亚共荣圈，在王四混的陪同下来到宋家大院，请九丝红的洪升戏班唱戏歌舞升平，并带来了桃林镇维持会会长的委任状交给九丝红。九丝红知道这是汉奸差事，坚词不受，还骂跟来的王四混为虎作伥，忘记了自己是个中国人，这下惹恼了龟田。

眼看龟田把战刀架在了九丝红脖颈上，朱帘翠连忙从中翰旋，来了个缓兵之计，代他答应演出并收下了委任书。这使得大奶奶对她十分不满，甚至骂她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是汉奸。不想，朱帘翠转身带上小桃红去镇外和共产党八路军联系。经和共产党区委赵书记再三协商量，九丝红还是带着戏班在镇上演出了几场骂戏和吊孝戏，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启发人们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民族义愤。

共产党区委赵书记独闯卧虎岭，动员马三眼共同抗日，结识了大莲花和宋祥龙，深为他们的不幸命运感动。要他们以舞台为战场，以唱戏武器，唤醒山上的弟兄们。马三眼阳奉阴违出尔反而，要杀赵书记祭旗投降日寇，关键时刻，宋祥龙乱枪结束了他的狗命，率众参加了八路军。

不久，宋祥龙和已经成为八路军火线剧社社员的小桃红相见，两人别泪依稀，激情难耐，要不是突然发生敌情，险些要违犯纪律。大连花劝宋祥龙去见父亲九丝红，宋祥龙坚决拒绝，骂九丝红是大汉奸。

历尽九灾十八难的大莲花，被护送到宋家大院，和女儿朱帘翠相见，母女俩抱头失声痛哭。抗战八年，桃林镇处于敌我拉锯地带，人们倍受煎熬，九丝红的洪升戏班也无时不刻在刀尖上过日子。先是小桃红和小彩蝶为了躲避汉奸王四混的纠缠，一块参加了八路军火线剧社；再是朱帘翠为了阻止龟田去对藏在后院的火线剧社的小学员们施暴，她一展万种风情，吸引住龟田，然后拉响了藏在怀中的手榴弹；宋家的灾难大都和二弦子有关，樊玉桃发现是他向敌人通报的火线剧社小学员们的藏匿地点，亲手结束了他丑恶一生。

八年啊，终于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公审枪毙大汉奸王四混的大会开过以后，宋百川率领戏班唱大戏庆贺，却被已经升为八路军某团长的宋祥龙拉下台去，大义灭亲，说他是日寇维持会长、铁杆汉奸，而且要亲手将他枪毙，若不是戏迷们跪下苦苦哀求，若不是赵书记及时赶来，枪声就响了。

赵书记刚劝得父子二人合好，樊玉桃急匆匆赶来报告，大奶奶听说大儿子去了台湾，又听说八路军要进行土地改革，要将宋家百顷良田分给佃户，她一份份地烧过历尽千难万险保存下来的地契，悬梁自尽。樊玉桃搀扶着老态龙钟的宋百川九丝红，走进既将被催枯拉朽的宋家大院，迎接他们的是九死一生的大莲花。

宋百川一路走一路唱：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啊。老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