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南枝仍旧用她独特的方式生活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如同亘古难以泛起波纹的湖,沉静且深到远处。
当五月的槐花像往年一样热烈地盛开的时候,温南枝的心里泛起了淡淡的忧伤,跟槐花的香味一样透明空洞,总有一种抓不住却又时时存在的感觉。温南枝经常会去公园里或者街道两旁,那里站立着同她一起长大的长得很高很繁盛的槐树,或者说是看着温南枝长大的槐树,尤其是在槐花盛开的五月,温南枝才会有这种看与被看的温暖。这样的温暖,在温南枝的记忆中被封存了两年。
“南枝,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会不会恨我?”当郑北枫看着温南枝的眼睛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无力,温南枝的目光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明亮。温南枝依偎在郑北枫的怀里,抬头微笑着看郑北枫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麦色的肌肤看起来真的是很健康呢。
“当然会啊,而且是那种带有诅咒的恨哦。”温南枝的声音黏细而清晰。郑北枫避开温南枝的目光,看着远处山头上缓缓落下的夕阳,将温南枝搂得更紧了些。
郑北枫没有回答温南枝的话,他尽管知道温南枝只是在说笑,但他心里仍旧感到一阵慌乱,呼吸的气流将他的喉咙堵得难受,接近窒息。郑北枫不敢低头去看怀里的温南枝,尽力保持着匀匀的呼吸,来掩盖他心脏跳动时凌乱的节奏。郑北枫在面对温南枝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是无比的透明,在温南枝的面前永远显得孩子般幼稚。
温南枝将耳朵压在郑北枫的胸膛上。结实有力的胸肌对温南枝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只是她对郑北枫的依赖让温南枝会在突然间喜欢上这样一个在她感到疲倦时依靠的带有温度和心跳的地方。温南枝静静地听着郑北枫心脏跳动的声音,和郑北枫一起看向远处的夕阳,心里念道:“北枫,你的心跳很乱,你避开我的眼睛,是在躲避什么吗?你知道吗?姜知潼在今天早晨问过我同样的一句话。北枫,我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温南枝闭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紧紧地抱住郑北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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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空是斑斓的,如同万花筒,在每个人的眼中盛开不同的色彩,但它只在长槐这个特殊的城市存在。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在蓝色的天幕上安静地缓缓浮动,像流水,更像长槐的槐树。
长槐是一个北方的城市,虽然没有像北京一样的喧闹繁华,但它确确实实是北京的近邻。长槐也有属于自己的吸引力,虽说经济远比不上北京,但每年到长槐旅游的人也不在少数,只因为长槐是全国有名的“槐花之乡”。每年五月,便是长槐的槐花开得最旺盛的时节,大街小巷的槐花,如潮水般袭漫了整个城市。
温南枝第一次来到长槐时,便被它随处可见的槐花惊呆了,在温南枝的印象中,从未有一个地方会这样让槐花肆意地生长开放,甚至在温南枝的记忆中根本就不存在如此之多的槐花。而现在,她已经在这样一个槐花的城市里生活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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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6月,郑北枫从长槐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长槐最好的高中,长槐一中。
跟许多学校一样,长槐一中在每年的8月10日,会进行为期15天的军训。不过,唯一不同于其他学校的是在军训的时候,学生可以自己选择教官,但也仅限一个教官管理五十人。
当郑北枫穿着学校配发的军装骑车赶到训练场时,便被那看似极正规的军训场面吓住了。郑北枫第一次感受着那种军人才该有的气势与号子声,在心里默默念道:“我仿佛是在一次巨大的成人典礼上,他们用成熟的气息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以此来宣告我的成长。”
郑北枫选的教官是一个带有湖南口音的小伙子,大概二十五六岁,姓杨,相比于其他三四十岁的那些经验老到的教官,郑北枫觉得自己更容易接受一个和他年龄相差最小的教官。
“立正,稍息。”
郑北枫听着杨教官中气十足的口令,尤其是正字的长尾音和息字的短轻音,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郑北枫总会觉得杨教官整个人像是一头威猛的狮子,让他们这群学生小兵有种噤若寒蝉的味道。
长槐是一个北方城市,自然有着北方的一切气息。
八月的天气仍旧热得不像样子,整个长槐如同一口巨大的蒸笼,用夏末最后的气力烘烤着这个城市的人们,路面上腾起的热气,直扑每一个人的神经。十字路口巨大的屏幕里不断播放着属于这个城市的广告,趴在马路上的汽车不断地响起刺耳的喇叭声,交通警察站在指挥台上,像是一台独自运转的机器,在炎炎夏日的结尾仍旧不断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显得有气无力。街道两旁店铺的广告横幅,像是一道道绷带,绷缠着长槐市夏日里的伤口。店铺里的音响,声音会开到最大,那些庸俗泛滥的流行歌曲,随着喧闹变得更加聒噪。来来往往的人们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赴死前的准备,在各个店铺里钻进钻出,他们忍受不了那毒牙似的太阳,却可以花去一两个小时和店主进行讨价还价,而不是早点离开那些闷热的店铺。
街道两旁和公园里的槐树绿得正旺,槐花却早已开败。
长槐一中的训练场里,正在参加军训的孩子们顶着高高悬起的烈日,大颗大颗的汗滴落下,但仍旧咬牙坚持着,不敢乱动一下。教官们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们休息一下,但仍然会有一些体弱的学生晕倒。
“全体注意,原地休息十分钟。”
杨教官的声音在此刻突然变得如此好听,当然,这仅限于他让学生休息的时候。
郑北枫坐在一片杨教官选出来当训练场地的树荫下,心里不禁苦笑,原以为杨教官不会像其他的教官一样严厉,但此时郑北枫觉得杨教官年轻的外表迷惑欺骗了整整五十号人。唯一能让郑北枫觉得好点的就是杨教官选择在树荫下训练,而不是同其他队伍一样,在烈日下。即便是这样,杨教官训练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高大的槐树像是撑开的巨大的太阳伞,层层树叶阻挡着天空中的烈日的照射,如同阻挡着这个城市的平庸与喧闹。
郑北枫抬头看着自己背靠的槐树的树冠,心里觉得很舒服。自从自己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长槐市,却从未发现,这个城市的槐树长得不是一般的繁盛,每年五月盛开的槐花,自己从未好好看过。或许是槐树在自己身边时间久了,所以才会忽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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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槐花盛开的时候,郑北枫就会想起已经去世的姑妈。
郑北枫的爸爸郑符中是一个孤儿,一直与一帮乞丐在一起靠乞讨为生。但在六岁那年,他被长槐市有名的药企家郑力言收养。郑力言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郑音。郑力言的妻子谢若敏在生下郑音时,因为意外而失去了生育能力,虽然她知道郑力言一直想要一个男孩,但无奈自己身体的原因,觉得自己对郑力言有愧。郑力言收养了郑符中,谢若敏反而很高兴。
郑力言遇见郑符中的时候,他正跟一帮小乞丐在郑力言的公司博远集团门前抢夺一枚一分钱面值的硬币,郑力言打开车门走下来的时候,那枚硬币滚到了他的脚下,郑符中跑过来抬头看着郑力言,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长槐的气温已经降得很低了。郑符中仍旧穿着单薄的衣服,脸蛋和伸出的小手冻得通红,小小的身体被冻得瑟瑟发抖,郑力言弯腰捡起硬币,看着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小男孩,尤其是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心里突然颤动了一下,有了一丝心疼,郑力言摸了一下郑符中的脑袋,蹲下身子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郑符中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
“你是在跟他们抢这个吗?”郑力言捏起那枚硬币,用嘴指了一下郑符中身后的那些小乞丐问道。
郑符中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想不想要更多的硬币?”
郑符中看着郑力言手中的硬币,弱弱地说道:“我只想吃饱饭。”
郑符中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郑力言的心里。郑力言拉过郑符中,用黑色风衣裹住了他瘦弱的身体,微微激动地说道:“好孩子,我带你去吃饱饭。”
郑力言和谢若敏待郑北枫的爸爸有如亲生,并起名叫郑符中。按照郑力言的意思,家有音符,才能快乐相处,幸福美满。然而,事实却并不是郑力言所想的那样。
1971年,郑符中被郑力言带回家里时,正是郑力言的事业走向顶峰的时候。当郑力言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走进家里的时候,正在摆弄着布娃娃的郑音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欣喜。郑符中从郑力言的身后钻出小脑袋,眼睛里带着好奇与害怕,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宽大明亮的大房子,干净的地板,还有各种各样他不认识的东西。郑力言拉过郑符中的手,将他交到保姆林妈的手中,让她带郑符中去洗澡换衣,并嘱托她做两碗肉粥。
郑力言看着妻子谢若敏眼中的疑惑与不解,心里有些责怪自己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便将郑符中领回了家里。郑音看见爸爸回来,便十分欢喜地扔下手中的布娃娃,迈开小步子跑了过去。郑力言微笑着蹲下身子举起郑音的小身体,在空中划了两圈,郑音咯咯的笑声让他心里更加开心和满足。放下郑音,郑力言示意谢若敏等会儿告诉她事情的原委。
郑力言抱着郑音坐在沙发上,用下巴摩挲着郑音的脸蛋,亲昵地说道:“音儿,爸爸给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要吃好吃的。”郑音一边使劲用手推开郑力言的下巴,一边开心地说道。
郑力言看了看身边坐着的妻子,说道:“爸爸明天再给你买好吃的,现在给你的礼物是……”
“什么啊?”
“小弟弟。”
郑音偏着小脑袋想了想,然后欣喜地说道:“以后有人陪我玩了?”
当郑力言和谢若敏从大卧室走出来的时候,林妈已经替郑符中洗了澡,并且给他买来了新衣服。郑力言看着眼前的郑符中,觉得心里很轻松,自己一直想要一个男孩的希望竟然成真了,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那种奇异的疼惜之感总会冒出来的。谢若敏用温和的语气吩咐林妈去准备肉粥,并让林妈将阁楼上的那间卧室打扫出来。
郑力言将冒着热气的肉粥推到郑符中面前,说道:“孩子,吃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郑符中略微带有怯意地看着郑力言,迟迟不肯拿起勺子。
谢若敏从郑符中手中拿过勺子,微笑着说道:“孩子,是不是肚子很饿?”
郑符中仍旧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吃吧,孩子,以后你就不会挨饿了,你天天都能吃到这样东西。”
谢若敏的话让郑符中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郑音扯着比她小了一头的郑符中的胳膊,一遍一遍地让郑符中叫自己姐姐。
林妈站在餐桌旁边,笑着没有搭话,她知道,从今以后家里会多副碗筷的。
郑力言办理完收养郑符中的所有手续之后才知道,原来郑符中是被长槐市怀爱孤儿院收养过的一个弃婴,但在五岁那年突然失踪,孤儿院费尽所有气力最终也没有找到,而郑力言去年为寻找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捐助过怀爱孤儿院三千元钱,想不到最终会成为自己的孩子,郑力言看着手中的资料,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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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郑音过世那年,郑北枫只有十一岁,但这并不能淡化郑北枫对姑妈的感情和怀念。郑北枫摸了摸手腕上姑妈送给他的那颗黑曜石,心里一阵疼痛。
在郑北枫的记忆中,姑妈对槐花是有着偏执的感情的,郑北枫有时会禁不住去想,姑妈那样一生偏执地爱着槐花,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那个叫温成浩的男人,也喜欢槐花吗?
姑妈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等到五月,采摘槐花做槐花糕。当时郑北枫还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那种槐花糕独特的味道,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每当姑妈做槐花糕的时候,郑北枫总会晃着小身体跟在后面,跑来跑去,等姑妈将做好的槐花糕放进蒸屉时,郑北枫又会踮起脚尖,两只小手扒在厨台上,一直等到槐花糕做熟。
姑妈喜欢郑北枫,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姑妈端起盛进盘子里的槐花糕,伸出中指递给郑北枫。郑北枫明亮的眼睛立即充满喜悦,迈开小步子,跑过去抓住姑妈的中指。姑妈微笑着将郑北枫领到餐桌前,将切开装在小碗中的槐花糕推到郑北枫的面前,伸手拍拍郑北枫的小脑袋说道:“吃吧,小馋猫。”姑妈总是微笑着看郑北枫大口大口地吃,而她自己却不吃。那时的郑北枫想不明白,为什么姑妈自己不吃槐花糕,却可以做得那么好吃呢?
姑妈不仅做槐花糕好吃,而且懂得许多跟槐花有关的吃食做法,像槐花荆芥饮、槐菊茶、大黄槐花蜜饮等等,总之有很多。后来郑北枫才知道,姑妈给他做过的东西,除了美味,制作方法简单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一些食疗的效果。比如槐菊茶就有清肝明目的功效。
郑北枫对姑妈的依恋,远胜于自己对妈妈的依恋。
时间如同流水,缓缓走向远方。
1988年11月,郑符中来到郑家已经整整十七年时间了。十七年的时间里,郑符中早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当成了郑家的一员,和郑音的姐弟之情早已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这年郑符中二十三岁,郑音二十七岁。郑符中已经帮年过半百的郑力言撑起了博远集团,郑力言虽然是董事长,但所有的事情都早已交给了郑符中这个总经理,自己乐得清闲,做一个甩手掌柜。
此时的中国经济在改革开放的十年之后已经开始了迅猛发展,郑力言的医药公司博远集团上市八年,总资产超过十亿市值,与当时的两大集团形成了北方的三大经济支柱,分别是万宏集团和巨盛集团。
1988年初,郑符中因投资失误,导致博远集团陷入债务危机,万般无奈之下,郑符中请求万宏集团的董事长穆海帮他一次。穆海的要求却是要郑符中答应事后迎娶他的女儿穆锐。万宏集团的主要方向是药材的种植与粗加工,穆海一直想要涉足医药方面,无奈郑力言在这块儿上一直是领头人,现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放到他的面前,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对于穆海以此要挟郑符中的事,郑力言起初是坚决反对的,但在郑符中主动答应之后以及为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博远集团,他最终还是答应了穆海的要求。1988年6月,郑符中和穆锐结婚,这次的联姻对于两家来说各有好处,博远集团在万宏集团注入大量资金之后解除了债务危机,并且让博远集团得到了更加廉价的原材料,穆海也如愿以偿的开始利用博远集团的资源,对自己的产品进行了新的开发,只是让郑力言自责的是没有给予郑符中自由的爱情和婚姻,虽然自己给了郑符中新的生活,但郑符中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来挽救博远集团,郑力言心里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所幸的是,郑符中跟穆锐的生活还算平静。其实穆海知道自己的女儿穆锐是喜欢郑符中的,穆海自己对女儿穆锐是非常宠爱的,这次博远集团陷入债务危机,穆海只是觉得自己在必要的时候帮了自己的女儿,又将万宏向前推了一把而已。
1989年11月,郑北枫出生了。同一天,穆锐因为难产大出血而去世,郑北枫从出生到现在连一声妈妈都没有喊过,甚至在他请求爸爸给他看一下妈妈的照片时,郑符中总是说妈妈没有留下照片。自从郑北枫出生以后,姑妈便代替了穆锐,开始照顾郑北枫,所以在郑北枫的心中,姑妈是他最亲的一个女人,姑妈的去世,对郑北枫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郑北枫经常在想,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是不是和姑妈一样漂亮?但他对妈妈的猜想和思念总是会让他心里更加疼痛,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喊一声妈妈。郑北枫常常会在梦中惊醒,梦到一个女人从很高很高的悬崖上掉下去,自己只是看着那个女人一直哭,直到在梦中哭醒。郑北枫总感觉梦中的那个女人他应该认识,可就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郑北枫背靠着的高大的槐树,正用自己浓郁的绿色抵挡着太阳不厌其烦的照射。郑北枫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天空中骄横的太阳,强烈的光线不得不使他眯起眼睛。郑北枫喃喃道:“姑妈,今年的槐花已经开败了,明年它们还会开得这样绚丽吗?”郑北枫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姑妈去世那天的情形,紧握住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