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CD市医院,一时间成了生命的堡垒,侥幸生还的伤残都被陆续送了进来,大家把所有期望与祈祷寄托在了这些白衣天使的身上。
医院里,忙忙碌碌,呼声一片,哭声一片,乱成一片。
一位姓张的医生给郑天恩的身体做了全面检查,把伤口重新消毒后又包扎起来,然后针对他的病状又开了一些退烧疗养的药品。由于郑天恩的身体长时间处于脱水的状态,他仍然显得消瘦虚弱,胳膊上的那道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已经在病菌感染下溃烂。张医生告诉郑天恩,好在他年轻体壮,修养几日就没有任何的问题。
病房的伤员多,病床供不应求,郑天恩只能和一大群病残挤在一张大床上,度过着惨淡的生活。
白天,郑天恩木然的躺着,眼泪直往下掉,他没有吭过一声,也没有下地做任何的活动。他想到李东旭,就痛心欲绝,就格外孤独难受。李东旭的博大胸怀,无私而崇高的情操,牵动着郑天恩的心,让他泪眼迷离了。病房里的喧哗声,痛苦的呻吟声,他充耳不闻,只是一直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眼泪干涸逮尽。至于汪佳蕙的昆明邀请,他给汪佳蕙报喜不报忧的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没有动身去昆明,而是在学校。汪佳蕙长呼口气的说,谢天谢地你没有来,汶川发生了大地震,云南也发生了,不过学校没有被影响到。由于手机与银行卡之类的贴身财物在地震中丧失了,郑天恩用的电话是医院的,此时他已经身无长物,好在医院在国家的鼎力支持下给伤残们作了免费治疗,奉献了莫大的关怀。
傍晚时分,夜空下起了滂沱暴雨。郑天恩似睡非睡的躺着,一丝不动,他朦朦胧胧的像睡下了,但窗外的疾风骤雨吵得厉害,使他无法耳静,又睁开眼睛发愣。他想着李东旭,他想着医生对他说过的话,医生说李东旭本就心脏不好,地震中又伤及内脏切中要害,所以他能在震后苏醒过来,只能说是毅力与奇迹了。看着白天李东旭被停放在了医院的太平间,郑天恩的心在流血。他耿耿于怀,他无法接受与面对这个现实,他不能把当下的悲剧告诉李东旭的家人,也不能告诉学校以及自己的父母,最起码现在是不能。所有的负担,他一人包揽了下来。他没有一丝的办法。他痛苦而无助。在昏暗的病房里,他闭上了眼睛,而内心却在强烈的呼喊着李东旭的名字,可李东旭不会再醒来,再也没有回应,他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茫茫的虚空里——那旷世卓绝的热情,那微蹙微颦的眉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那清秀风liu的面容,让翩然啸傲的风度,那亦庄亦谐的气质……一时之间,逃遁得无踪无影,流水落花两无情,随波逐去也成空!
窗外,厚重的夜色染了漫天遍地,电闪雷鸣在长空发作着淫威,逼视人间。
(二)
……
走着走着,步子太过沉重,竟连累了一身的热汗。郑天恩不愿意再前进下去,就只身逗留在了一条小溪边。
仰头是一片大好的晴空,烈日当照,面前的一条潺潺的溪水伴着微风在低唱。临风而立,飘然若仙,郑天恩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惬意在浑身的每个细胞里蔓延。
清凌凌的溪水,极惹人喜爱,恨不得跳下水去噗通一场。郑天恩这样想着,俯身走近了溪水边,伸手去触摸清水,感受它的凉意。正当他伸手取水时,慑人的一幕震撼的发生了。
刚触到水波,郑天恩只觉得头顶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一样,他抬手去摸,居然接触到了一个沉甸甸、软绵绵的活物,随后就是一大股的血液顺着他的发髻、耳边和额头滚淌了下来。湿答答、黏稠稠的血渍顿时染遍周身。
郑天恩慌了神,一缩身子,竟没命的跳了起来,跟着极为恐惧的咆哮一声。尽管他竭力呼叫,却是干张嘴发不出声音。血流顺着他的身体淌了一地,铺展开了好大一片。郑天恩没敢多想,爬起身子就是拼了命的要跑。
还没有跑出几步,只见那堆血迹浑然变成了一只半人大的癞蛤蟆,正虎视眈眈地对着郑天恩伸吐着又长又粗的血舌。郑天恩几乎吓到昏厥,两腿直发软,额上的冷汗沁出如雨。再要跑时,已是猝不及防,却见那只肥硕的大蛤蟆猫着身体,径直对他抛出了血舌。
一时之间,郑天恩被血舌狠狠的卷了过去,喀嚓一声,头颅被送进了血盆大口。郑天恩飞快的挣扎,竟于事无补,开口求救,还是发不出声音,干着急!他恐惧到了极点,浑身在徒劳的挣扎颤抖。
千钧一发的当儿,郑天恩胡乱的踢腿蹬足,还终于给癞蛤蟆坚硬的外壳甩掉了。他颠簸的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的望着那只“怪物”,魂飞魄散了。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只癞蛤蟆却毫不死心,神武的瞪视着郑天恩,绝不留情的。又见它迅猛的吐出那条长长的如铁链般的血舌,一张大嘴又把郑天恩重新的卷了去。
奋力的挣脱,毫无作用,显然是挣脱不掉的。再要竭力的嘶喊时,身体已是怠倦不得,同时被卡死,喘不出气来。又是一阵子的干着急!就这样,相持了数秒钟,郑天恩被“怪物”上翻下抛,左摆右晃了好半晌。郑天恩无法在坚持,他被怪物当玩物弄得遍体鳞伤,竟吐出了好大的一口鲜血。
癞蛤蟆也疲累了,一个不留意,在血舌的松动下,给郑天恩侥幸的脱了身。机会难得,郑天恩见势要逃,不料那只“怪物”竟精怪般的产下了成百上千的小蛤蟆。没一会儿,小溪边上就出现了一个“蛤蟆队伍”,小蛤蟆大蛤蟆,齐军上阵,蹦蹦跳跳,嘴中在不间断的呱呱叫嚣着。
目睹眼前这些严阵以待的蛤蟆群,郑天恩呆傻了,意识正在涣散……他本能的连爬带滚朝前跑去,竟狠狠地栽了一脚。眼前的场面极为壮烈,情势万分微妙,是郑天恩何曾见过的,他恐惧到了极限。再要起身逃遁,谁知,他一脚没有迈出去,那庞大的“蛤蟆队伍”就兴兵打仗般的对他气势汹汹的强扑了过来。
郑天恩瞪大了眼睛,引颈受戮,任凭怪物们对他吞噬而下,从头到脚的生吞活剥起来。
……
午夜梦回。
忽然,一声尖利的声音传进了走廊,在幽幽的冷风中飘来荡去。
“哦,噩梦,原来是梦!”郑天恩惊吓得从被单里挣扎起来,面色如土,额头冷汗淋漓。他的心脏在强烈的跳动,身体明显的抽搐着。
眼前,昏黑一片。
郑天恩神思恍惚的走下了病床,他似乎搞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竟穿上了一件黑色风衣,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走出了医院的病房。他全然像个游魂野鬼,穿行在回廊里,走出了医院的大厅。
外面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越发的对郑天恩当头咆哮而来。他将自己置身在了潇潇的骤雨中,大雨浸透了他的身体,浇灌了他一头乱发。他犹如一个幽灵艰难的向前走着,一直走,一直走,在黑暗的掩饰下,颓然的走出了医院大门。他走上了雾蒙蒙的街头,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几辆擦身而过的汽车在雨雾中奔驰。
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了一座江边大桥上。江风猎猎,上下前后,一片黑森森。疾风骤雨,狂烈的对郑天恩迎面恐吓与肆虐。雷电交加,风雨如磐,全然对他袭击呼啸。风声雨声水声雷声,一起迸发,似乎又是一个宇宙爆炸的动荡前奏。有几道孤零零的探照灯光,从船顶上射到了江面,又射到郑天恩湿淋淋的脸上和眼睛里。他面色颓然的继续朝前走,走向毁灭,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三)
郑天恩木然的拖着步子走,只见眼前有一道强光穿透雨帘对他逼射而来。竟是一辆飞速疾驰的黑色轿车,对着郑天恩的身体碾轧扑来。郑天恩没有清醒,浑然不知前方正有个庞然大物冒失的对他冲来。
当下,若不是司机眼尖,刹车来得及时,郑天恩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游魂野鬼。
没等郑天恩有丝毫反应的意识,那个彪形司机早已羞愤的冲出车门,没头没脸的逼了过来。司机铁青着脸色,先声夺人的一把揪住郑天恩胸前的大衣,之后就是一个闷拳对着郑天恩当头抡下,嘴里还厉声的咒骂着。司机见郑天恩没有回手之力,只是慢慢的从水地上站起身后继续往前走,不解恨的就又是一连三个闷拳。
一时,郑天恩被彻底打倒了,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脸上的鲜血直往外淌。
“去你妈的,找死的家伙!”司机面孔狰狞的,对郑天恩又踢又骂。
司机气呼呼的打了个够,转身就走。
郑天恩被打醒了,麻木的意识在拳头下逐渐苏醒。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触到了血渍,雨水顺着发丝流淌下来,很快将血迹又冲走。终于,郑天恩喘息着站起身来,气冲牛斗的瞪视着欺软凌弱的司机,随即他强烈的嘶吼了一声,就反身相向的对司机赤手空拳的扑了上去。
郑天恩一面恨之以极的骂着,一面痛哭着抡起拳头对着司机的脸上一挥。他打得不可自拔,打得疯狂,打得激烈:
“你这个混蛋!你是个无情的家伙!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
短短的几分钟里,面情阴鸷的司机被郑天恩殴打了个落花流水,极为狼狈。他傻了眼的看着郑天恩疯狂的鬼样子,脸上的尖刻之态立马惨淡下来,甚至对郑天恩连声求饶。尽管司机叫苦求饶,郑天恩只是不停手,兀自死命的用跆拳道对司机狂踢力踹,发泄着内心的羞愤与痛苦。
“无情的家伙!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是你!”他咆哮的骂着狂击着。
司机被打得遍体鳞伤,郑天恩才住了手。他的意识清明了,他的眼泪足以给他排遣悲痛与绝望的渠道。带着满脸狼籍的泪珠,他跑到了大桥的围栏边上,面对忷涛骇浪的江水,他惊天动地的呼啸着李东旭的名字。呼声掩盖了雷声和雨声,淹没了风声和水声。
郑天恩嘶哑地发出呓语般的哭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明白,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恐惧与哀鸣。
“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兄弟——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李东旭这一番由衷之言,镌刻在了郑天恩的心灵深处,成为他一生难忘的真言,永远透明,永远灵动,永远回荡在他的耳际。
(四)
三天后,郑天恩在医生的照料下,气色好了一些,行动也不大碍事了。
为了尽快办理后续,郑天恩决定在二十一号上午离开医院。他有好多的困难又面对,好大的残局要收拾。李家如何交代?何宁如何交代?学校如何交代?他闯下的祸,实在太大了,超越了他所承受的范围。他像踩在刀尖上一样,一个步伐走得不妥善,锋芒的刀刃随时会把他割伤。该面对的,迟早是要到来。他准备动身前往BJ,前往李东旭远在北方的家,把不忍心触及的消息带回去,他只能这么做,他别无其它的路径可选。他不忍心,可是他不能将李东旭永远停放在医院,他是要魂归父母身边的。
这天,窗外下着连阴雨,一切景物都被雾气罩在了朦胧的烟雨中。
郑天恩收拾了一下病床,之后就准备和几天以来照顾自己的张医生以及几个护士言别,感谢他们的关照,并表明此去BJ是要将李东旭的噩耗告诉他的亲人,也好把他带回BJ安葬。得知郑天恩返程是需要路费的,好心的张医生以及护士们纷纷解囊,给他捐凑起了路费。
郑天恩感激涕零的凝望着眼前的好心人,顿时泪如泉涌,无以为言,他只好弯身一拜,表示谢忱。临行前,他请求了一下张医生,他想再见李东旭一眼。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李东旭被白单蒙着整个颀长的身体,同其他死者安放在了一起。
看到眼前的一幕,郑天恩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的淌了下。他僵直着身子,慢慢的靠近了李东旭的身边,然后锥心彻骨的把白单翻了开,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李东旭僵冷的面容,顿时激动不已,心如刀绞。郑天恩将脖子上的观音坠解了下来,轻轻的戴在了李东旭的身上。唯有此,他才把自己内心的祝祷与告慰送给了飘渺的魂魄,给他以安乐与祈福。那条观音坠,玲珑剔透,是郑天恩十多年的贴身物,不曾离身半刻,此时安放在李东旭的身上,也同样是安放到了郑天恩的身上,甚至是灵魂深处。
离开CD市医院,郑天恩孑然一身的行走在街头。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打车去了火车站。
在车站的广场上,看着不远处有可怜人冒雨沿街乞讨,郑天恩蓦然间回想起了他和李东旭捐钱行善的一幕,可谓历历在目。他的记忆被勾动起来了。他回忆着和李东旭的一路同行,多少欢笑,多少乐趣,却再也找不回来了。任凭他哭竭眼泪,喊尽心底的痛苦,斯人已杳,淡化在灰尘中不恋人世。
等候在车站的候车厅里,郑天恩满怀阴郁的呆愣着坐着,纹丝不动,他的世界似乎凄惨的不再有一束阳光,只有数不清的阴霾。来时是并肩两人,去时却是孑然一身;来时是快乐,去时是悲伤;来时是阳光,去时是阴雨连绵。这天壤之别,没有人会知道是因何而起,又是因何而创造的。
“那人是谁?”
“不知道。”
“他是自己来的吗?”
“不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五)
五月,正值BJ草长莺飞的时节,各街各道都是鲜花绽放,云蒸霞蔚。
两天以后,郑天恩只身回到了BJ。
走在BJ宽阔的街道上,对周身的一景一物,郑天恩深感似曾相识。他抬眼四处凝望,心底却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感触。当他再次路过那家首都鸭王的烤鸭店时,记忆又顿时涌上了脑际。他记起,他第一次进去吃烤鸭的种种情形,仿佛昨天。在烤鸭店门前,他站立了几分钟,默然的望着想着。后来,他慢慢的走了进去,店内的摆设方位没有发生变化,似乎记忆在指引着郑天恩,使他很快坐在了先前的位子上。眼下只有他一个人,李东旭再也不会陪他说笑吃饭了,而是奔赴了另一个世界。
烤鸭店的那位姓仝的女经理心明眼亮,一眼就认出了郑天恩。很快,她对郑天恩殷勤的冲了过来,站在郑天恩对面,她仔细的对郑天恩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竟诧异的叫道:
“哎呀,果真是你!上次没来得及问先生贵姓,你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你怎么变得这样消瘦憔悴了?要不是我眼亮,还真不敢认你呢!”
郑天恩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油头粉面的女经理,出于礼貌的打了一声招呼。
女经理又眉开眼笑的随口问道:
“和你一起的那位帅先生呢?他没来?”
郑天恩愣了一下,低下头,毫无心思理会她的话。
“来杯橙汁。”他面色阴郁的说。
“好好好,小周,快给本店的贵人上最高档的果汁!”女经理分外高兴,分外热情,招呼着服务员上果汁。她盯着郑天恩落魄的样子,眼睛直瞪瞪的问:
“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没有。”
女经理嫣然一笑:
“既然你是本店的贵客,我呢就一定会帮助你的!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需要帮忙,就坦白对我说好了。本经理最大的优点就是慷慨解囊,以解他人困难为能事。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先生不嫌弃,就在我这小店里帮帮忙,做个保安什么的,放心,工薪我给你是最高的!”
“谢谢经理的美意!”郑天恩接过果杯,无心和她谈什么工作问题。
“不用客气!你再好好想想!”女经理盯着郑天恩笑道,“要不要来只烤鸭?为表本店的谢意,我们给你免费!”
“哦,不用,我不饿,谢谢,一杯果汁就好。”郑天恩婉言谢绝。
后来,女经理去忙其它生意去了,留下郑天恩一人。坐在烤鸭店里,郑天恩用手支着额头,发起呆来,他似乎在寻味着什么,凝神了半晌。
找寻记忆,无疑使他更加的痛苦,而内心的酸楚使他无法再继续坐下去了。很快,他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前台付了钱。
当郑天恩准备支付一杯果汁钱时,收银员却微笑着告诉他,经理特意交代把账单给免了。郑天恩不想受人之惠,硬是给自己买了单。
寥落的走出烤鸭店的门,郑天恩却没有走出在这里的回忆。那回忆冷得像冰,凉透了他的心脏;那回忆锋锐得像剑,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走在都市喧闹的街道上,当郑天恩实在饥饿难忍时,他就掏出一元钱,冲到街边的食摊上买了一个素馅烧饼。那烧饼热腾腾的,笼罩着一层热气。热气很快又撞进他的眼睛里,与眸子里的冷泪霎时溶解了。随之,眼神划出一道亮光,光线里充斥了水深火热的回忆。
回忆是痛苦的,煎熬的,当下翻搅在郑天恩的心底,将他碎尸万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