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苔藓时光

1993年的春天像块发潮的绿海绵,挤一挤就能滴出苔痕与蛙鸣。林明蹲在古井边的石阶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青苔染绿的脚踝。他面前摆着七颗玻璃弹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弧光,最中间那颗是带金粉的“火凤凰”,是他攒了三个月才从高年级生手里赢来的。

“幼禾姐,换吗?”他仰头望着蹲在井沿上的女孩,她的碎花裙摆扫过石缝里冒头的蒲公英,发梢沾着几朵淡紫色的二月兰。许幼禾正用树枝拨弄井水里的云影,闻言歪头看他,小虎牙咬着下唇:“你的弹珠有颗裂了纹。”

林明的心猛地一沉,慌忙用手掌盖住那颗“火凤凰”。其实他早知道玻璃珠边缘有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条冬眠的小蛇伏在金色纹路里。昨天在槐树下玩“弹珠大战”时,隔壁班的胖虎一肘子撞在他肩上,珠子滚进了泥坑,再捡起来时就多了道伤。

“没裂!”他梗着脖子撒谎,耳尖却涨得通红,“你看这个……”话未说完,许幼禾突然指着他身后惊呼:“呀,是桑葚!”林明转头时,瞥见她光着的脚丫踩过青苔石阶,裙摆扬起时露出小腿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去年秋天她爬槐树摘野枣时摔的,他还记得她坐在门槛上哭,他蹲在旁边用狗尾草给她编花环。

等他回过神来,许幼禾已经攀到了老槐树的第一个树杈。她的碎花裙被春风掀起一角,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林明攥紧弹珠跟过去,却在摸到粗糙的树皮时猛地缩回手——三天前他帮沈薇捡风筝时从树上摔下来,掌心的伤口还敷着消炎粉,此刻被汗水浸得发疼。

“幼禾姐,别爬太高!”他仰头喊,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许幼禾倒挂在树枝上,乌黑的马尾垂下来扫过他的鼻尖:“胆小鬼,上次你说能赢我十颗弹珠,结果呢?”她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珠,正是昨天从他这里赢走的“蓝月亮”,“再不上来,我就把你的弹珠全赢走,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

林明的指甲掐进掌心,伤疤处的结痂被抠掉一块,渗出细细的血珠。他想起父亲昨晚醉酒后拍着桌子骂他“没出息”,想起沈薇前天把新发的作业本塞给他时说“别总跟野丫头混”,想起许幼禾说“你要是能爬上树,我就给你吃橘子味的硬糖”。

就在他咬牙攥紧树干时,身后突然响起怯生生的声音:“明弟弟,给你这个……”林明转头,看见沈薇站在槐树影里,手里捧着个搪瓷缸,缸子里浮着几片淡绿色的薄荷叶。她比他大两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处别着枚小巧的蝴蝶发卡,那是她考上镇里重点小学时舅舅送的礼物。

“是妈妈煮的薄荷茶,祛火的。”沈薇把搪瓷缸递给他,手指在缸沿上轻轻摩挲,“你掌心的伤……别碰脏东西。”她的目光掠过他攥着树干的手,睫毛迅速垂下,像受惊的蝴蝶合拢翅膀。

许幼禾在树上发出嗤笑:“沈薇姐又来送糖水啦?你要是这么心疼他,不如替他爬树摘桑葚呀!”林明看见沈薇的脸腾地红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布鞋尖,鞋面上绣的粉色桃花被磨得有些褪色。他突然想起上周在溪边,许幼禾把他推到水里,沈薇跑回家拿干毛巾,却被许幼禾笑“像个小媳妇”。

“我……我不是……”沈薇的声音细得像游丝,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呀,幼禾姐,你的牙!”

林明这才注意到许幼禾正捂着嘴,指缝间渗出淡淡的血迹。她从树上跳下来,掌心躺着颗带血的乳牙,牙根处还沾着点肉丝。“讨厌!”她皱着鼻子把牙扔进草丛,“早知道不爬树了,疼死我了!”

林明鬼使神差地弯腰拨开草丛,那颗乳牙躺在蒲公英的绒毛里,像枚小小的珍珠。他想起奶奶说过,把乳牙埋在槐树下,新牙就会长得又白又齐。他偷偷把牙塞进裤兜,指尖触到玻璃弹珠的棱角,突然有了主意。

“幼禾姐,”他举起弹珠,“用这个换你的牙,好不好?”许幼禾愣住了,盯着他手里的“火凤凰”:“你疯啦?这可是你最宝贝的……”

“换不换?”林明梗着脖子重复,心跳得厉害,仿佛有只小青蛙在胸腔里扑腾。许幼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嘴角的梨涡里沾着淡淡的血迹:“好啊,不过——”她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硬糖,糖纸在春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要加上这个。”

交易完成的瞬间,天空突然响起闷雷。远处的云层像被打翻的墨水瓶,迅速漫过青灰色的屋脊。许幼禾抓起林明的手就跑:“躲雨去!老槐树的树洞能藏人!”沈薇踉跄着跟在后面,搪瓷缸里的薄荷茶洒在草地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树洞的气味混合着泥土与树脂的清香,许幼禾把林明推进去时,他的后背蹭到一块凸起的树皮,疼得皱起眉头。三个人挤在树洞里,能听见雨水砸在树叶上的噼啪声,以及彼此急促的呼吸。许幼禾忽然指着洞口惊呼:“看!彩虹!”

林明转头望去,一道微弱的彩虹横跨在雨幕中,两端分别落在古井与远处的稻田上。许幼禾从兜里掏出课本,翻开带着油墨香的书页:“我给你们念课文吧,今天老师教了《井底之蛙》。”她的声音清脆如溪涧流水,在树洞里激起细微的回声:

“一只青蛙住在井里,一只小鸟飞来,落在井沿上。青蛙问小鸟:‘你从哪儿来呀?’小鸟回答说:‘我从天上来,飞了一百多里,口渴了,下来找点水喝。’青蛙说:‘朋友,别说大话了!天不过井口那么大,还用飞那么远吗?’……”

林明盯着许幼禾翻动书页的手指,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块淡淡的墨迹,应该是昨天写作业时蹭到的。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甲床泛着健康的粉红色,比沈薇的指甲短些,却更干净。他忽然想起沈薇替他包扎伤口时,指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结痂,而许幼禾会直接把消炎粉按在伤口上,说“疼一下就好”。

“明弟弟,你在听吗?”许幼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发现彩虹已经消失,雨势却越来越大。沈薇紧紧贴着树洞内壁,肩膀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林明突然想起奶奶讲过的故事,说槐树洞里住着树神,会保佑躲雨的孩子。

“我在听。”他轻声说,伸手摸向裤兜,那颗乳牙还在,被玻璃弹珠硌得有些发烫。许幼禾忽然打了个喷嚏,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过来。他闻到她发间的肥皂味,是那种廉价的茉莉香,却比沈薇身上的雪花膏好闻得多。

“幼禾姐,你的牙……”他刚开口,就听见沈薇急促的呼吸声。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他看见沈薇正盯着自己的裤兜,眼神里有种他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难过。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唤声:“明伢子!幼禾!该回家吃饭啦!”许幼禾猛地站起身,脑袋撞在树洞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糟了,我妈肯定又要骂我爬树!”她把课本往怀里一塞,猫着腰钻出树洞,裙摆上沾着几片枯黄的树叶。

林明跟着爬出来,雨水立刻淋湿了他的头发。沈薇站在他身后,忽然伸手替他摘掉粘在头发上的草屑:“明弟弟,以后别爬树了,太危险。”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某种坚定,“你要是想玩弹珠,我可以陪你玩……”

“我才不跟女生玩弹珠!”林明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沈薇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雨水顺着蝴蝶发卡的边缘滴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许幼禾在不远处回头喊:“林明!快跑!我妈拿笤帚出来了!”林明最后看了沈薇一眼,转身冲进雨幕。雨水混着泪水滑过他的脸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有团棉花堵在那里。

回到家时,奶奶正在灶台前熬粥,锅里飘出淡淡的红薯香。林明偷偷溜进自己的房间,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他的“宝贝”:半块缺角的橡皮擦、从课本上撕下来的插画、还有去年冬天捡到的一只羽毛球。他把乳牙轻轻放进去,又小心地盖上盒盖。

窗外的雨还在下,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是某个模糊的梦境。林明摸着掌心的伤疤,想起许幼禾念课文时的声音,想起沈薇发卡上的蝴蝶,忽然觉得这个春天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不知道,多年以后,当他在奥迪车里转动玉戒指时,会突然想起这个苔藓覆盖的午后,想起那个藏在树洞深处的、带着茉莉香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