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东垣脾胃学说的核心思想

金元医家李东垣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以《内经》中的相关理论为立论依据,提出治疗诸虚不足,以调理脾胃为主,创立了脾胃学说。李东垣发现了风药的升发阳气作用,与补中益气药存在协同效应,组制了一系列升阳补中方剂,广泛地应用于临床。连贯分析李东垣的四部著作,探讨脾胃学说的核心思想所在,旨在把握东垣学说的基本精神,更有益于临床运用与发挥。

1.东垣脾胃学说的确立

讨论东垣学说的核心思想,首先要追溯其形成的背景。东垣学术思想的创立,始于他对“外感”与“内伤”病的辨惑。东垣所处年代战乱频发,百姓饥劳交迫,寒温失所,疾病流行。针对当时许多医生对那么多患者的误诊,李东垣在奠基之作《内外伤辨惑论》中对此问题进行了辨解。针对将发于阴的饮食劳倦内伤病与发于阳的外感风寒相混淆的时弊,李氏提出了“内外伤辨惑”的论述,“以证世人用药之误”。

李东垣认为外感风寒与内伤脾胃均有恶寒发热、头身痛等阳气病变表现,如不细辨,容易误诊。外感是阳气遏阻,内伤是阳气虚弱,东垣特别提示“内伤脾胃,乃伤其气,外感风寒,乃伤其形,伤外为有余,有余泻之,伤内为不足,不足者补之”。强调虚实为辨别要点。东垣第二部著作《脾胃论》重申:“内伤不足之病,苟误认作外感有余之病,而反泻之,则虚其虚也。实实虚虚,如此死者,医杀之耳,然则奈何?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则愈矣。”东垣向人们警示:外感与内伤疑似证的辨别关键,并创制了治疗内伤发热的经典方补中益气汤。从东垣列补中益气汤的“四时用药加减法”来看,临床范围较广,历代医家对之沿用不衰,实践中不断地加以发挥,应用拓展更为广泛,表明了脾胃对许多疾病发生与治疗有着重要影响。

2.东垣脾胃学说的核心

(1)风药与补气健脾药的协同效应:

东垣在《内外伤辨惑论》“饮食劳倦论”中创立的补中益气汤,可谓千古名方,并又创制了此类系列方剂,如升阳顺气汤,“暑伤胃气论”中的清暑益气汤、升阳散火汤,“肺之脾胃虚方”升阳益胃汤,“肾之脾胃虚方”神圣复气汤,以及《脾胃论》的补脾胃泻阴火升阳汤、调中益气汤、升阳汤、益胃汤;《兰室秘藏》的参术汤、升阳柴胡汤、养神汤;《医学发明》的人参益肺散、内托荣卫汤等。尽管这些方剂适用的病证有所区别,但其结构有共同特点,都以“风药”与补气健脾药配合为核心,取两者“辛甘益阳”的协同效应,这是东垣的重要学术思想之一。

“风药”,取自解表药。“表”与“脾胃”的生理功能有密切相关。《内经》言:“感于寒之为病,微则为咳,甚则为痛为泻”,其中“为咳”是因寒伤肺卫,“为痛为泻”是为寒伤脾胃,可见卫表与脾胃同具防御功能,只是所处层次不同。李氏《脾胃论》认为百病,无论外感、内伤,皆由脾胃衰而生,两者的病机同责之阳气病变,外感表证由阳气阻郁,内伤脾胃为中阳不足,有虚实区别,但在李氏诸方中,治疗外感阳气阻郁和内伤中阳不足,风药都是不可或缺的。风药升浮,具升腾之性,颇合脾之升清之功。周学海《读书随笔》言:“升阳或发散之剂,是助春夏之阳气,令其上升。”风药用于表证是发散作用,伸达卫阳,作用于脾虚证是升阳作用,鼓舞中阳。一表一里,其助阳之功使然。再如东垣言:“诸风药皆是风能胜湿也”,此亦契合脾喜燥恶湿之性,风药胜湿又能振奋脾阳,风药与补脾药的配伍故能相得益彰。

李东垣使用各种“风药”,意在通达助阳,升发阳气,临床对脾虚气陷,无表证之泄泻亦可配合解表药治疗,有时单用亦能奏功,诚如东垣之意:“升清而微微得汗,则阳气升腾,脾气未复,泄泻亦可愈”。唯风药用量宜轻,取其升清助阳之功。东垣言:“以诸风药,升发阳气以滋肝胆之用,是令阳气生。”可见升浮的风药,能助春升之气,升发肝胆之气,且能助长脾阳,即《内经》言:“土得木而达”之意。利用风药振奋脾之阳气,改善脾气郁陷的病变,此为东垣一大发明。东垣认为内伤虚损的原因是“大抵脾胃虚弱,阳气不能生长,是春夏之令不行,五脏之气不生”。东垣进一步阐发了《内经》谓:“辛甘发散为阳”的临床意义,提出“用辛甘之药滋胃,当升当浮,使生长之气旺。言其汗者,非正发汗也,为助阳也”。意即辛味风药与甘味补脾药配合起协同效应,以助长阳气。诸风药,如升柴、荆防、羌独活、白芷、藁本、蔓荆子、葛根等,大都具升发阳气,助长脾阳作用。蒲辅周说:“阳气以通为补”。阳气不足则运行迟滞,补气当配阳动之味,气虚未及阳衰者,如配附子、肉桂之类温阳药,反而助火损伤元气,而配合轻剂量性温和的风药助阳更为适宜,所谓“风能壮气”,风药能增强补气药的功效。

李东垣在治疗内伤脾胃虚弱的诸方中,有侧重于补气而略于升阳,如黄芪人参汤、神效黄芪汤等,也有侧重于升阳而疏于补中,如升阳除湿汤、生姜和中汤、火郁汤等。这是东垣娴熟调理脾胃之手法,各取其长,巧妙地发挥升阳与补中之长而组方,提示后人用方,不可胶柱鼓瑟,要在师其理法。

(2)甘温除热法与“阴火”论:

李东垣从“内伤似外感”的辨惑中,提出内伤气虚发热,使用甘温除热法。本法可溯源至《素问·至真要大论》“劳者温之“损者益之”等论述。张仲景以桂枝汤辛甘化阳、酸甘化阴治疗“病人脏无他病,时发热,自汗出,而不愈者”,可见本法之端倪。而真正创立甘温除热法并充分运用于临床的当属李东垣。东垣学说认为由于精神,劳倦,饮食,外邪等因素引起脾胃之气损伤,脾运乏力,清阳下陷,形成中土空虚,易导致内外诸邪乘虚而入。外感多为六淫之邪,如东垣言“形气俱虚,乃受外邪”;内在多由离位之相火,即所谓“阴火”侵扰。无论是虚人外感发热还是内伤发热,都可应用甘温除热法。

对东垣提出的“阴火”概念,至今仍存争论,甚至有人认识不清,反而以为东垣所说“阴火”概念模糊。分析东垣“阴火”概念有四层含义:一是起于下焦,如“阴火也,起于下焦”,“是下元阴火蒸蒸发也”,“肾为阴火”。在生理上,下焦少火辅佐君火起温养全身作用;若此火亢盛起来则变为病理之火,即谓阴火。二是因虚而起,是由内伤元气不足引起的壮火,谓“元气不足,而心火独盛。心火者,阴火也,起于下焦,其系系于心”。可见,阴火可起因于心火,但其源在下焦。下焦少火转化为阴火关键在于元气不足,故东垣将阴火又称“虚火”。三是移位而乘犯他脏。经云:“君火以明,相火以位”,在生理状态下,相火安于本位。在病变时亢盛的相火,即离位成为阴火,且上炎走窜侵犯他脏,如“阴火得以乘其土位”,“心不主令,相火代之。相火,下焦包络之火,元气之贼也”。东垣将阴火又称为心火、肾火、包络之火、脾火、肝火、肺火、五志之火等,并非对阴火的病位指称模糊不清,而是表明阴火的发生与表现具广泛性。四是会损伤元气。东垣强调:“火与元气不能两立,一胜则一负”,故东垣又将阴火称为“贼火”“元气之贼”,如不加干预,阴火愈盛则元气愈虚,元气愈虚则阴火愈盛,形成恶性循环,形成诸病。东垣《兰室秘藏》中言:“且火之与气,势不两立,故《内经》曰:壮火食气,气食少火,少火生气,壮火散气”。可见,东垣阴火理论是《内经》“壮火”概念的深化和发挥。概而言之,东垣认为“阴火”就是因脾胃虚衰、元气不足而起,乘虚而侵害机体之火。正如《内外伤辨惑论》言:“惟阴火独旺,上乘阳分,故荣卫失守,诸病生焉,其中变化,皆由中气不足,乃能生发耳。”《素问·调经论》言:“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阴,或生于阳,其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其生于阳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将疾病性质分为阴阳两大类,即生于阳者之外感病与生于阴者之内伤病。李东垣深研经典,创“阴火”一词,与《内经》有关理论一脉相承,所谓“阴火”即内伤之火,乃“生于阴”之疾。由于心、肾等脏的阳气因脾虚气乏,滋养不足,加上七情、劳倦等逼扰,即《内经》言:“阳气者,烦劳则张”,“少火”因元气不足而浮动,离位的下焦相火亢盛成“壮火”,成为“元气之贼”。由于“壮火食气”,使元气更虚。因气虚而离位之火,成为阴火,尤如离经之血即成为瘀血,输布障碍之津液即成为水饮、痰湿一样。在致病因作用下,维持人体生理功能的阳气、血液与津液运行异常均会变成致病之邪。《局方发挥》言:“五脏各有火,五志激之,其火随起”。《慎斋遗书·阴阳脏腑》言:“火在丹田之下火者,是为少火,少火则生气,离丹田而上者,是为壮火,壮火则食气,食气之火,是为邪火;生气之火是为真火”。以上诸论可佐释东垣之说。

(3)脾气虚陷的机制、病证及治疗:

内外许多致病因素均会导致脾胃气虚下陷,而脾胃气虚下陷,除了会发生“阴火”内扰,还会引起其他许多种病变,如六淫之邪侵袭,湿浊、热毒、痰饮、瘀血等内伤之邪蜂起,乘虚而侵土位,而产生诸病。兹将脾气虚陷,阴火等诸邪乘袭所造成的病机变化,如图11所示:

图11 脾气虚陷及并发证的病因病机示意图

脾居中土,主升清。中气虚衰,脾土空虚,必然形成脾气虚陷,气陷成郁。其治疗是根据“虚者补之”,“陷者举之”,“郁者发之”的治则,李东垣除了采用芪、参、术、草,填补中土,还配用升麻、柴胡等升阳药。他释补中益气汤方义言:“胃中清气在下,必加升麻、柴胡以引之”,“引胃气上腾而复其本位”。东垣言:“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而升其阳。”使用辛少甘多温平之味,补其阳气升腾,使“脾胃俱旺而复于中焦之本位,则阴阳气平矣”。气虚下陷病变表现常伴见“离位阴火”,还有外感六淫和湿热、痰瘀等,表现出各种不同的复杂病症,所以治疗用药还要根据所乘侵的病邪与兼夹证候不同而随证加减,见下表。

内伤气虚及兼夹证候的病机与治疗用药表

表中所示的加减法,如阳气郁陷症状不明显,以气虚为主,不必再加升阳风药。表证不重者,不必再加解表药,升其阳则表证自解。表现火郁明显者,则当加解表药。若火不盛不必加清火药,待脾气升,元气充则阴火自息。若火势剧则可随证择加清火药。如用大剂补气药,可加少量清火药,既制补气药之温,又防止补气有余生火。补中益气合活血化瘀在东垣著作中运用并非少见,现今临床上极为常用,尤其是妇科病,多发于下焦,久病则极易出现气虚下陷,兼夹血瘀、湿热之候。东垣的升阳举经汤(即补中益气汤合桃红四物汤化裁)治疗妇女经水不止,临床加减使用,颇有效果。补中益气汤配合祛瘀药的临床应用很广,上至心脑血管病,下及生殖、泌尿系疾病,无不涉及。

3.东垣脾胃学说的临床意义

东垣继承了《内经》的学术思想,又打破了《内经》以心为中心的五脏理论枷锁,改心为君主之官成脾胃为核心,创立“脾胃内伤,百病由生”学说,发展了中医理论,促进后世中医临床学的长足发展。

仲景创桂枝汤外治太阳,内治太阴,既可治外感发热,又可治内伤发热;东垣创立的第一方补中益气汤能治内伤气虚发热,亦能治气虚外感发热。这两方临床各科应用相当广泛,说明调理脾胃在治疗学上占有重要地位,也提示了外感表证与脾胃病变为中心的内伤杂病互有紧密联系,核心病机是阳气郁遏至虚亏,从实到虚不同层次变化。对此,东垣提出了“内外伤辨惑”,警示要充分辨别两者本质区别的同时,还提示了医者:临床上的外感与内伤是要发生转化的,不要拘于外感与内伤的界限,重在动态辨证,如果外感病在变化过程中出现内伤症候,同样要从内伤治疗。

李氏补中益气,升阳举陷的系列方剂,应用广泛,就补中益气汤而论,不仅用于中焦脾胃疾病,还常治疗头颅、五官、心肺诸疾,涉及外科、妇科、儿科、骨科、皮肤科等许多疾病,临床报道超过二百余种病症。可见东垣学术思想与临床治疗特色,并不囿于中土脾胃。东垣在《内外伤辨惑论》中提出“肺之脾胃虚”和“肾之脾胃虚”,更有特别的意义。上焦心肺疾患,凡症见气短不足以息,胸闷努力呼吸,声低懒言,脉象沉细而辨为中气虚陷者;下焦生殖、泌尿系统种种慢性疾病,尤其多见的妇科疾病,如先兆流产,子宫腺肌症,HPV阳性,子宫、卵巢手术后遗症等表现气虚下陷而见小腹及腰腹坠痛,伴少气懒言等气弱者,使用补中益气汤加减治疗均有优势。

东垣升阳益气法,以甘温除热清退“阴火”的学术创新,起承前启后作用。火热论派刘河间提出火热成疾多由“怫郁”,东垣受其启发,将“火郁发之”之治,在理论上充分阐发,实践上广泛应用,启迪了后人的临床思路,影响了丹溪学派的形成。读现代名医赵绍琴《赵绍琴临证医案精选》及国医大师李士懋《火郁发之》诸多案例,可见一斑。临床对“火郁”证的辨识颇为困难,治疗更为不易,现代名医仝小林在《论“火郁”辨治》提出东垣升阳散火汤(阳气遏型火郁)、补中益气汤(阳气虚型火郁)、升阳益胃汤(湿热郁遏型火郁)3方,是治疗火郁之效方,并列四案佐证,是深得东垣之精奥。

东垣的脾胃学说并非强调补脾而疏于补肾,而是认为肾虚可以通过补脾来改善。因为脾肾之间相互滋养,他在《医学发明》中论述了虚损及肾与治法,提出“损其肾者益其精”“两肾有水火之异”,并记载了不少补肾的有效方剂,如还少丹、天真丹、水芝丸、离珠丹、巴戟丸等功用,至今仍为临床习用,笔者尝以还少丹用于治疗某些老年性疾病,确实名不虚传,对改善老年性痴呆症状有确切效果。东垣学说影响了后世许多名医家的学术思想形成与发展,明代以后,私淑李杲的医家则更多,如薛立斋、张景岳、李中梓、叶天士等人,无论在理论研究或医疗实践中,都仰仗李氏学说而有新的建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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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6,40(12):91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