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枯离琴(二)

安澜两手相扣做个了万福,执礼相回。

雨青禾口头上与她姐妹相称并不拘束,但却仍向她执的弟子礼,为此安澜从来付之一哂,也不多说什么,依旧是选择了平辈礼仪。

作为妍色班的导师,她在这方面修持高成的,在青禾的面前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不觉给人昵信可亲之感。

“璐璐妹子的情况没什么大碍,歇息一会就好了!”

安澜仪容优雅得体,举止十分优美动人,十分体贴地照顾着房内的诸种情绪,见青禾释放欣然,又婉婉拨动红唇。

话到嘴边却又含而不露,一娉一笑一收一放清泠如水妙不可言:“青禾,有句话姐姐不知如何开口……”

“安澜姐,平日里教我去做模特,可没见你这么客气哟!说吧,什么事难为了我姐姐!”

雨青禾双目端端可爱,依约地望着安澜,安静如小猫。安澜是聪明人,没问个清清白白之前谈什么都是徒然的。

安澜也不啰嗦,开口便道:“青禾,你同院长先前就认识的吗?”

雨青禾点点头,继续听她道:

“那我明白了,你约我过来,也怕是公私参半吧…想不到,你这家伙隐藏得这么深…”

安澜一脸坏笑,仿佛掌控了风评的教主随意指责起来,睥睨轻瞥着。

“诶呀,我的好姐姐,青禾何时成了趋附之人了,放心吧,初心在此,滚烫且热烈…再说青禾何时有过废公之举,谁不知我一事无成、声名狼藉,想我寥落如此,若果真那般,又怎会…”

雨青禾拍拍胸膛,青春若焕照得人欢喜,又故作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莫名喜欢。

“那倒是,倘若你走偏了路,做姐姐的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安澜将教训的声调着重提升了几度,一副握拳揍人的样子,简直和雨青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还不足够,于是雨青禾主动将脸依偎过去,安澜也温柔地一拳缓慢地靠了过来,一声满足的'啊'过后,两人才算作解。

雨青禾道:“好姐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刚在院外碰到院长了,没想到像院长这样生活在云端的人,也会有所挂怀,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院长大大关心的人居然是你…”

安澜佯作生气,直起食指朝雨青禾额上戳去,戳得她人仰马翻躲闪不得,嘿嘿直笑。

她看时机成熟,这才凝起思绪,端正严肃地向雨青禾敞开最深的那道思索:

“青禾,你以后还是少和徐璐璐接触,有些事很复杂,远非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雨青禾闻言难色上脸,她不清楚安澜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徐璐璐命途多舛乃是想也可知道的事情,都是可怜人,既然昨日缔结关系而今次邀约议事,她是决然不会因此嫌弃她的。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安澜紧急补充道:“放心吧,她一时半会还醒不了……”

“澜姐姐,你这样说不好吧,我和璐璐昨日已经交好了,况且她今日来我院中做客,现在还躺在我的床上,当着我的面说这话,你让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就事论事,我只是想提醒你她的事情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有时候廉价的善良很容易就能获得,但失去的信任要重新复原却从来都不是易事。青禾,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姐姐和你说这话的意思?”

“我明白的,选择了你想要的,就选择了可能承担的后果,一个人若是清楚地开始意愿什么,她所不愿的也将尾随而来,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我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青禾,我不是和你讨论纯粹的学理,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话,也根本不知道真实的情形会有多险恶。”安澜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原本沉潜的焦急、不安开始上浮。

“好姐姐,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我始终觉得你还是要尊重我的选择,也尊重我的朋友,妍色之道最讲求心海之下的河床清净无染,这些不也正是你教会我的么,我一直都没有忘。也许,若是我们学会换一种方式来看待问题,其实我们的争论压根并不存在,好和坏不过是一念之差,那有什么根本就是对的或者错的呢,我相信,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化的一时认定抑或是时空自然沉淀的结果,我们虽然不可避免地要尊重它们,却在未经审视之前我却也不敢就此偏信,我知道并认定,我选择小璐璐,这就是我想要的,我相信三千大道,未必不能有三千零一。”

“青禾……我……”安澜有些哽塞,雨青禾的话还是那么直接,她甚至感觉到了一些疲倦。

“澜姐姐,在青禾的心中,你们都是我的好姐妹……好师友……好伙伴以及好闺蜜。我对她如此,与你对我和我对你又有什么差别呢,其实我们都一样,为他人考虑得太多而为自己考虑的又太少……我想过了,小璐璐的事情,无论背后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应付得来与否的问题,无它,甭管欠缺点什么提升能力就是了,我可不信有无所不能的澜姐姐在,还有我聪明可爱的仙女妹妹学不会的。”

“噗噗噗……”安澜来不及捂嘴。

雨青禾先前义正言辞的一席话说得人心酸委屈,最后深情款款间而调笑着说开来这一句却着实打动了安澜的心,果然见得雨青禾一善而忘其百非,竟然噗噗噗失啼笑了出来。

就着这份热劲,雨青禾才亲昵讨好地转到安澜身后,又是揉肩又是捶背:“澜姐姐,其实,倒是有的人才真的是胆大包天,在英明睿智的安澜大美女面前竟期满造次说了许多谎言……”

“嗯,是啊,是谁那么大胆期满于我啊!简直不可饶恕!”

安澜静看着她,以为她又要饶舌填些乐趣,没想到她却端正了面孔,神情凝肃转身向柜子走去,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方悬岩文檀香木谍盒。

见她没说话,又见她将盒子递过来,安澜这才明白过来,先前的话并非无根之戏言,果然有所预设。

安澜敛却形容,呼吸吐纳之间偷偷顺了顺气息,和雨青禾交往的技巧是在她说笑的时候可以完全享受,而她认真的时候她也必须认真起来。

她接过谍盒,并不为木盒质朴无华的虚浮表面所掩就断定这文谍所有者出身平凡,正相反,安澜心里也起了一丝好奇。

饰用朴素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普通百姓不会在身份文谍上花钱太多,一是极度富贵者早不为装饰所宥,虽然青禾事平日有名的检束质朴,可她一身的名利看淡的气质却不是寻常人家能培养得出的。

谍盒装饰质朴,平淡之中不乏悠远气韵,作为唯一装饰的悬岩文图绘,则岸然是古老家族的纹样,双回双嵌浑然一体,方寸之间阴阳面皆成图式,凝神细看不觉幻入绮思妙景,一道菡萏般清香淡雅的芬芳宕入心神。

打开木盒,取出来的一枚玲珑有致的玉质身份文谍跃入眼帘,玉谍通身碧玉如翡典雅大方,流苏浅缀着的,赫然是三个九叠古字——雨青禾。

竟然…

“竟然…是雨府的人…”

安澜差点惊掉了下巴,无论如何,她都不曾预料到这个小妹竟是这样奢华尊贵的出身,她曾以为的她不过是某些低调的官宦人间子女抑或没落的贵族这样,实在从未想过,她赫然竟是少数仅有的隐世世家之后。

证据有二。雨氏并非齐州固有姓氏,研究机构早已结合近年来的一些重大考古资料指出,雨氏之族源出与上古云蒙之事有关,他们参悟大道极研几深,在学理一路独步天下,雨季安之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另一路证据则从文谍中隐秘透露出来,数年前安澜的一个煞费心血的冷门研究课题就是研究古辉腾文耀也即悬岩文的,她的研究虽然并引起学界过多关注,可她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会是极大的热门,而那时这篇研究就是绕不开的地方。她的研究的结论是,极端繁复而隐晦深刻的悬岩文是通往上古氏族的辉腾密码,在这些文耀的背后,将是一种完全不为人知的文明形态的重新发现。

她发现,悬岩文成图的精神内蕴内敛而隽永,过于奇特,限于研究资料的匮乏和直接证据不足,她不敢妄下结论却始终相信,这种奇特的精神与那些传说中的以花为名的异世宗族关系非常,据此大胆认定,传说中以花为名的宗族应该是确实存在过的。

安澜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她竟然见到了一种活的悬岩文——一种以花为图腾的悬岩文族徽。而且……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眼里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晶莹,嘴角却不住地上扬……

她顿了顿,似要张开,却久久没有吐露出来。

又看了看雨青禾一脸无辜的模样,当真没有一丝的话语可以仅凭感觉就可以说得上来的。

于是,她索性在雨青禾的房间里扫了一个圆周,才若有依凭地道:“看起来,你确实不是有意要骗我……”

间又顿了片刻,看见雨青禾稍稍露出的轻快,她赶忙补充道:“不过,我可不打算就此原谅了你……犯了错就是犯了错,虽然情有可原,却不可轻易就原谅了,你说对么,雨大小姐……”

雨青禾闻言欢喜,却故意漏出一副迷惘怅然的表情:“安姐姐,你快原谅我吧,不然,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伶牙俐齿,就许你聪慧!……好吧,既然大小姐都已经做好准备让我提条件了,那安姐姐还敢有不从命的……”

安澜见她欢喜地嗯了一声,便侃侃地道:“很简单,你只需许我一件承诺放我宽心,则万事可消!”

“就这样吗,姐姐可想好了…我这丫头事多着呢,可不省心…要不再多提几件…”

雨青禾摊了摊手,这朴拙简陋的居所,这乱七八糟的人事,以及还在床荏上躺着的徐璐璐……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声明她的周遭是如何一个周遭,如果与她结盟,又会是怎样一个处境!

“小滑头,什么时候学的这讨价还价之术,心思还不少!这个世上有太多东西价值不菲,但真正值几斤几两的,还就只是天才未显时的承诺!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去做为难的事情的,况且,姐姐我也不是习惯伸手之人,只要你应了这个承诺,今后你的事便也有姐姐的一分……”

听完安澜的鼓动,雨青禾沉吟了良久。

她当然是有求于人,但她的筹码也足够惊艳,对于自己的理想以及自我实现理想的能力,雨青禾从来没怀疑过,相互承诺虽是人际交往的普遍前提,但若加上了一个不限时间的脚注,这还是很重很重。如果只谈生意,她大可直接应承下来,至于如何兑现,聪明如她大可不必烦恼。但安澜不同,她不想骗她,更不想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收到任何的诅咒,尤其是当这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的事的时候……

“我可以答应你,但安姐姐,你为何想要我的一个承诺呢,我孑然一身何其逍遥,只怕有负你的过高的期望,那可就……”

安澜笑了笑,直截打断了她,生怕还有反悔的情况出现的样子:“我相信你!”

“你要我承诺你什么?”

“很简单,如果以后的某一天,当我需要你的帮助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坚定地支持我,帮我达成它!”

“无条件的?”

“无条件的。”

“也不问为什么?”

“不问。”

“如果我做不到……”雨青禾顿了顿,似乎并不认为简单的程序中必然蕴含着当然之理。

“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她开释道,以信念的光芒。

“可是,万一我真的没做不到,或者我没有那样去做……”相较于信仰的光芒,她宁愿有理性在背后作保。

“那我将没有任何办法,但我相信你不会!”

雨青禾凝了凝神,才吐出这样几句不很规整的话语:“只是……唯一的前提是……我……”

“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但前提是,不包括我爱谁和嫁给谁……”

“私人生活不容干扰……好,成交……”

信仰的光芒始终不灭,它最终战胜了对理性的热切渴望。对雨青禾来说,眼前之人足够让人安心,可以信赖。

当郑重的话语,凝结在空气的每一分间隙里,四目相对沉默,一段联盟的意志就此缔结如铁石。

雨青禾原本有求于人,如今反客为主,反倒是应下了安澜的请求,真是世事难测,流年倒转只在一瞬之间。

不容细细思量,雨青禾怀着一分窃喜二分急切,背身对客道:“天风阴晴不定,续杯茶如何?”

她将背影留给安澜,一副坏坏的笑容掩藏着亿万分的得意忘形向几案缓缓走去,而外表看来却不起一丝波澜,只听着身后传来一声声“好的,谢谢。”

稍却,壶中的日月已经轮番升腾上天,从温寒到热烈,滚烫的热流灼气噗噗作响,绝似一段笙歌配乐。又稍却,则摆弄茶盏,一一斟上。

“好!”

安澜茗了一口枯涩,吐出一段芬芳,雨青禾则微微笑着,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而看云外天姿,已然堂皇富贵,十分出彩了。

雨青禾瞧了一眼这大好的‘春光’,就着安澜的俏丽秀色:“姐姐乃我学院中之佳丽,导师生员何止千万,堪为杏坛彝伦攸序之垂范。对于生长教育之事,可有高论参详?”

“哪有什么高论?小青禾少给姐姐找烦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土高于岸流必湍之,学院之中能人辈出,都有舍我不当之才,我何德何能敢称垂范。”安澜一面说着,一面掩手推辞,一副固辞不就的姿态。

“圣人不辞辛劳、不畏艰难、不避危厄,但若要玉成伟业,圣人亦当不辞名利、不畏富贵、不避荣辱。如此,方是真圣人也!”雨青禾坚请安澜,替她解繁文缛节之困,所谓礼节增容即可,不得因而有失。

“既然如此,那就谈些薄见吧……”

安澜将杯盏旋正,脱手畅谈道:“教育之事,本无可费言之处,况且我院有院长为学道之至尊,而兼富甲天下之英才,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事业不可谓不鼎盛,旷古而论可谓巅峰。……”

“但,在繁荣的表象之下,却仍有着不可回避的隐忧,而且随着闻道事业的稳步向前,这种隐忧逐渐成为更艰深之治学的障碍。……”

雨青禾:“请保持你的思路,我插一下略作引申。所谓隐忧,你指的是什么?”

“此以有涯追无涯之困是也,南华真人曾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此良言也。是即,在根本上,以学求道,则道可以近,而终不可至。……”

雨青禾喟叹:“南华真人上古之语,乃亘古之至理名言。可惜今人蒙昧,不知其言,亦不知其人!”

“南华真人所领悟者,绝不简单,此等警醒世人之语,正是要以此发端,启发世人放弃小乘之路而寻觅真知,惟有真正切实之为学道路,方能指引学者通向大道,方可为真正之知识。此学道之起点也,依其指归,则朝发而暮至。……”

“另是,如今之教育大抵安逸,但作静观之学问尚可,却不能应变。……”

雨青禾问:“姐姐语用玄奥,此话何解?”

“呵,你既然问了,那我就发发牢骚吧。要我说,这学术之路,早就乱了。教育至今,纵然有我院可以顶天立地,却对人心隳堕毫无办法。人性贪安,故而为学但求平顺一统,一切坐享天成,天下之道理运维如何,则以为规则如何,学问只在如何表述天道所示即是。然天道凡几变,总归不循惟一之理,故而作此等静观述说,仅可得其皮相尔,与真正之大道则毫无相干。……”

“又是,道不曾远人,奈何人却自远以远道。天下皆好英才而鄙薄庸碌,学者更是如此,其昌明之路每奉为真理之路,而常人之见地则不值一提乃至不屑一顾,好学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却不知‘学有偏失,则反戕自害’。纵是我院,亦难免入其彀中。……”

雨青禾曰:“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此上古大同之理想。大道乃天下人之大道,亦必为天下共尊之原理。”

“便是如此。大道及于所有人,未曾偏私,违此不足以言道……”

雨青禾有道:“如依姐姐之言,则真学问如何开展?”

“必循此理,有教无类而无所遗。今人每以为为学必须先寻得为学路径乃能为学,其实不然,置身道中而道自显,非是以法术寻道,实则道不远人,方其身心豁通,则道反来助人,不惜现身。此点根本领悟,造就根本之不同,务必先知此关捩,乃能言道。故说道无旁遮,心无旁骛,乃可求,乃可成。”

“原来一切,尽在呼吸之间!……咫尺天涯,果然无欺!”雨青禾不免啧啧慨叹。继续问道:“方生方死,方始方终。既然学道端的如此,则发端如此重要,若一切交予姐姐治理,姐姐当如何运作?”

闻言,安澜的阔论就此消歇,这期间的遗憾自不待言,怀才不遇乃千古之恨,谁人能免?

一朵惆怅的云朵附上额头,是愤怒,是感叹,还是怨怼,还是悲戚?总之一副愁容十分萧索。

雨青禾见此,乃不疾不徐,取来凝樱子手书,向安澜递去。

怀着一分犹疑,夹杂着两点不解,安澜将递来之物展开,才发现原来竟是司命人才之任命书!

“你,原来……”

安澜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雨青禾在此等着她。青禾这小妮子不仅乃上古隐世豪族后裔,而时下此等心性思虑,却已不让纵横家术了,果然“所托非人”,余事可无忧了。妖孽年年有,似此幸不得!

雨青禾恭敬道:“安姐姐,如今万事俱备,就欠你这东风了!”

“我……”安澜一时语塞。

“我……”忽而一时意绪纷飞。

雨青禾端着满脸的笑容,一把将失神忘我的安澜搂接过来,郑重地将任命书放在她手心,缓缓道:“安澜,你当得!”

“我……不是……你容我一日考虑,明日给你准确的答复!”安澜说着,又看了看手中的任命书。

“不妨事的,姐姐不必急着答复我,三日后才开始招生,在此之前回复我就行。对了,这手书,姐姐先替我保管吧,如果姐姐决定了,或许有些微派用的价值。”

“好,那我就留着,我会尽快答复你的。”

说完将东西揣好,安澜起身拜别,雨青禾依依送还,而用礼仍是万福,与先前并无差别。

而天空的色彩,自寒潮退后,逐渐露出夏日的真容,云气若淑,真是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