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自己唱戏的七年时光,齐思沅也觉得好多东西都是巧合。
学唱《智斗》的时候,齐思沅正费尽心力想要证明老师说她“没有天赋耳朵不好”的评价是错的;到学戏步入正轨,准备参赛的时候,她学的是那出《霸王别姬》;而学戏生涯接近尾声的时候,她在舞台上最光耀的那个上午,唱的是那出《古道别》。
若说《智斗》就代表着她“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立场,《霸王别姬》代表着“从一而终”的美好期许,那么《古道别》呢,是为了更好的道别吗?
“长亭外,古道别,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提起《古道别》,齐思沅没来由地想到了李叔同的这首《送别》。
虽然相隔十四年,可齐思沅还是清晰地记得自己参加比赛的那个上午,她穿着水蓝色的长褂站在台上替杨开慧安慰前来送别的相亲们,并与他们一一道别。
“绵绵古道连天上,不及相亲情意长。洞庭湖水深千丈,化作泪雨撒潇湘。”
只是当时尚还年幼的齐思沅并不知道,那原来也是自己与京剧演员这个身份的告别。
泪眼氤氲间,齐思沅突然想到了那句:“其实真正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昨天了。”
如同她与母亲在车站那个没有来得及道别的午后,那个大叔跨过人群奔向她,只是为了和她说一句:“你怎么没有和你妈妈告别呢?”
想来那位大叔也一定经历过这样的遗憾,才会明知冒昧却还要对自己说那番话吧。毕竟“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可也是因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分别,让齐思沅当年在舞台上唱“情难舍”的时候总有一些用力过猛,让人看上去有些假。不唱京剧的头几年,母亲还曾翻出来从前这段视频给齐思沅看,原先她还能陪着母亲笑得前仰后合,只是今天看到那段视频,齐思沅才真的涕泗横流。
“情难舍,情难舍,牵衣顿足古道旁……”
十四年前的齐思沅在屏幕里唱,十四年后的齐思沅在屏幕外哼,一个故作忧愁一个声音哽咽。
一曲唱毕,齐思沅盯着屏幕念起了《汾河湾》里的那两句念白。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
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还真是一语成谶,齐思沅苦笑。
好在这会儿寝室没有人,没有人看得见她此时又哭又笑的失态表情。即便是声音穿过不太隔音的宿舍墙壁传到走廊和旁的寝室,齐思沅也觉得无所谓了。
电影《霸王别姬》里,段小楼说:“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哟?”
就让她也就疯魔一回吧,哪怕不在舞台不在戏中,就让她彻彻底底地做一回她心中的虞姬吧。
可当程蝶衣问师哥“虞姬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时候,师哥却怒道:“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可那是戏!”
末了,师哥又叹息:“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
“这世上的戏唱到哪一出了?”齐思沅喃喃着反问,而后又痴痴地笑,“唱到我离开了舞台,当一个普通人了。”
***
齐思沅再次踏足看《汾河湾》的那个剧院,已然是一年以后了。看得是田青在视频里唱的那出《四郎探母》。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杨四郎一开口念引子,已然是满堂喝彩。
这让齐思沅突然想起了一年多前在手机屏幕里看到的田青,若是今日他在台上唱这一段,该也是这般风光吧。
毕竟当年他的天赋可是大家伙公认的,再加上这么多年的专业训练……齐思沅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非要放在一块儿比个高下呢?
此时的戏台上,杨四郎正唱着自己失落番邦十五年的凄苦:“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有多凄惨呢?
“曾记得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齐思沅不由得随着节奏轻声哼唱着,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不同于《汾河湾》,来看《四郎探母》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经历过这种分离的凄苦,才更能体会这戏中的无奈和求全。
从齐思沅的方向看过去,她甚至可以看到前排几位花白着头发的老人在暗暗地擦着眼泪,也看得见年幼的孩子盯着自家父亲通红的眼眶笨拙的用手去擦眼泪:“爸爸不哭。”
奶声奶气的童音夹杂在杨四郎苦楚的唱腔里,莫名的叫人没了打扰的勇气。
不知道为什么,齐思沅再一次想起了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大叔,跨过人群拉住自己只为问一句:“你怎么不和你妈妈告别呢?”
齐思沅的眼前蒙起了一层水雾,可她不敢轻易眨眼,生怕睫毛的晃动会打扰眼前这朦胧却美好的画面。
“我怎么知道,我又听不懂。”母亲笑着摆手。
“今天都学了什么?”母亲拉着她的手问道,“老师怎么说?”
……
台上的杨四郎依旧毫不知情地唱着自己的心酸和无奈:“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珠泪不干。眼睁睁高堂母难得相见——儿的老娘啊!”
可真叫齐思沅泪腺彻底崩溃的,却是杨延辉最后那一句“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
她与京剧与舞台的种种,又何尝不是“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呢?在齐思沅朦胧的视线中,她盯着戏台上吵架拌嘴的夫妻二人,悲哀的想着。
这一次,齐思沅没有早走。即便是过了封寝的时间,齐思沅还是坚持着看完了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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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灯光大亮的时候,众人都站起身走向门口,独独齐思沅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直直地盯着舞台上缓缓走向后台的演员们,目送着工作人员将台上的道具一点点地搬回后台。
此时,人基本已经走光了。
齐思沅像是才缓过神来一般站起身,对着空空落落帷幕缓缓落下的舞台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若相逢梦中来。”
一滴清泪打在手腕上的时候,齐思沅听到自己这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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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齐思沅再也没向任何人说起过那段学戏的过往,哪怕她还是经常会在梦中忆起曾经,哪怕她早起时依然会发现枕头被泪水打湿,但那都是过去时了。
虽然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遗憾,但齐思沅已经不再纠结了。虽然,她仍旧热爱并向往着舞台。
她总会在自己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花钱买票到剧院里去看戏,在同龄人看剧刷微博的时候,她会去翻看许多年前名家的录影录音资料,甚至也会给身边以及比自己小的小朋友们去普及京剧。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让你陪我去看个电影都跟我说没钱……这一张票一百好几,你倒真是舍得。”
“因为京剧很美啊,”齐思沅笑得灿烂,“而且电影线上也可以看,可京剧线上看就没那韵味了。”
“什么韵味啊?”
“叫好鼓掌起哄的韵味啊。”
……
“你瞧我就说让她自己待着,等她从牛角尖里钻出来就好了。”许多天后的一次偶然,齐思沅听到澹韵诗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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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齐思沅打开窗子给窗前的凤仙浇水,有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耳机里放着的是那一曲《夜深沉》。
恍惚间,齐思沅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她和老师坐在窗前学戏,暖黄的阳光也如现在这般打在她的脸上,也有风如现在这般轻抚过她的脸颊。
她闭上眼睛,好似风中还带着当年她与老师的对白。
“为什么《古道别》要叫《蝶恋花》呢?”她问。
“翻阶蛱蝶恋花情,蝶恋花,花未必恋蝶。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才是让人听着就悲伤的故事啊。”老师答,“但依然热爱才最勇敢。”